由丹鳳門入大明宮,來到真正的天子腳下。
隊伍順序按照當日會試名次,蘇岑自然排在第一個,一路上皆在暗歎這皇室建築果然雄偉氣派,入了丹鳳門,整個人不由一愣,腳步一滯致使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
鴻臚寺的小官司一笑,“蘇才子,快些吧,皇上等著呢。”
蘇岑這才點點頭,跟了上去。
只見眼前是三條拔地而起的龍尾道,白玉石階猶可見玉石紋路,兩旁青石欄杆雕鏤上層為螭頭,下層為玉蓮,蒼茫大氣宛若天階。而含元殿就屹立在這天階之上,左右各有翔鸞閣和棲鳳閣兩廂對峙,宛若雄鷹展翅,與遠處龍首山遙遙相應,背依青天,俯瞰萬物,煌煌不可直視。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難怪有人窮盡一生想入這道門,這至高無上的皇家威儀和這睥睨眾生的氣派的確有令人趨之若鶩的吸引力。
龍尾道分三層,這三百人便是站在中間一層與最上層連線的平臺上,為示公正,廷試的順序由抽籤打亂,庭中有執筆的官司將仕子所言一一記錄,以備後續檢視。
已然進了三月,本是萬物始春不冷不熱的好時節,這三百人裡滿頭大汗者有之,瑟瑟發抖的也有之,甚至有人在叫到自己名字時一激動驚厥過去,三年努力化作泡影。
蘇岑略微偏了偏頭,與他並排站著的是杏榜第二名,自打進了丹鳳門他就發覺這人有意無意在打量他,他自幼受人端摩慣了,向來不在意別人目光,可被這人盯著他總有一種不自在之感。
那人一身素紋墨蘭織錦緞,周身自帶一股雍容氣度,見蘇岑看過來也不閃避,衝著蘇岑一笑:“蘇兄,久仰大名。”
為表禮節蘇岑也簡單沖人拱了拱手,只是這人認得他,他卻不認識這人,榜都是阿福替他去看的,除了知道自己是榜首,其他的一概不知,無奈只道:“幸會。”
“你不認得我?”那人眼裡閃過一抹驚詫,轉而又笑道:“腹有才華之人多半也不屑於打探那些小事,我看過蘇兄的文章,確實作的鞭辟入裡,理法辭氣皆妙,非常人所能及,我對蘇兄景仰的很。”
“你看過我文章?”蘇岑不由眉頭一皺,春闈試卷都糊了名,由書吏謄寫一遍後送到禮部統一審閱,期間禮部官員食宿皆在一處,外人不得出入,這人是什麼人,竟敢說看過他的文章?
“蘇兄不要誤會,”那人顯然也意識到自己所言容易引人亂想,笑了笑只道:“蘇兄可知今年杏榜為何晚了半個時辰?”沒等人作答又道:“禮部和翰林院差點打起來就是因為我們倆,一開始我不服氣,放榜之後我小舅舅找來你的文章給我一看,我才知確實不如你,我輸的心服口服。”
“小舅舅?”蘇岑聽的越發雲裡霧裡。
“我小舅舅對你也很感興趣呢。”那人衝蘇岑一笑,笑裡是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恰在此時傳喚官上前,對著那人施了一禮,道一聲:“世子,該您了。”
換作旁人傳喚官都是在階前叫號,到這人這裡卻是傳喚官親自下來請,而且剛剛那傳喚官貌似稱呼他“世子”。
本朝除了少數幾個像寧王這樣有軍功的王爺手裡握有實權,大多數王府雖享世襲特權,表面上風光實際卻是個吃閒飯的稱呼,手裡並沒有實權,若想登朝入仕,便只能隨普通考生一起參加科考。
看來這位便是位不甘心吃閒飯的皇親國戚。
那人隨傳喚官走出兩步又回頭沖人一笑,“我叫鄭暘,日後還望蘇兄多多關照。”
“威風吧?”看人走遠了,蘇岑身後一人探頭上前道:“當朝姓鄭的皇親國戚,那便只有英國公鄭覃一人,三十年前還是安慶侯的鄭覃與太寧大長公主完婚,你可知他所說的小舅舅是誰?”
蘇岑皺了皺眉,他對打探別人隱私不感興趣,只是奈何這人正在興頭上,雖是問他,卻全然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
那人接著道:“這太寧大長公主與權侵朝野的寧親王系一個母妃所出,那他所說的小舅舅……”意味深長一笑:“便是當朝攝政親王!”
蘇岑仰頭看過去,那人屹立高階之上,一身衣帶飄飄,迎著晨輝熠熠,那副高昂的姿態與庭下站著的這些人有如雲泥之別。
“所以說啊,量你會試答的再好,你能比得過人家這身世門第嗎?你說說看,這種人擱這兒湊什麼熱鬧啊?”
後面那人還待說什麼,蘇岑側了側身子,往前跨出半步去,閉目養神,默把經義又想了一遍。那人悻悻張了張口,識趣兒地又退了回去與旁邊的人去說了。
直到前面的鴻臚官叫到他的名字,蘇岑始才睜開眼,一雙眼被古今才學盪滌的清澈乾淨,緩步上前,說不出的張揚意氣。
伏首殿前,只聽裡面一個脆生生的童聲照本宣科問道:“朕為人君,仰賴天恩,順承帝業,佈政施教於天下。為君者,當鹹以萬民樂生,俾遂其安欲,盡天下父母之任。然天有劣時,凍餒流民猶之有哉,邊外驅長轂而登隴,戰火絕塵。朕有意參條理化,暫頓兵刑,還江山明覆,蒼生安歇,茲理何從?”
這是問的安民緩兵的治國之法,其中有幾處磕頓,還有人在一旁小聲提點,一聽便知是有人備好了稿,只是藉由天子之口讀出來。
要聽的只怕也不是這位天子。
因為不能抬頭,蘇岑也不知庭上還有什麼人,略一思忖,字正腔圓回道:“臣天資愚鈍,才疏學淺,愧得天子提問,誠惶誠恐,斗膽直言。依臣之愚見,治國亦如治病,亦有望聞問切之法,臣斗膽提‘醫國’之論。所謂‘望’者,一觀民生國氣,二觀河山萬頃,育之以春風,沐之以甘雨,秋有所收,冬有所養,民者,國安則以自給之能,均之以田地,修繕水利,旱有給而澇有出,闢土薄徵,則民有足衣足食,而路無餓殍矣;‘聞’者,百里無哀鴻,千里無兵戈,書箭而下蕃臣,吹笳而還虜騎,為君者,當散佈耳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拘一城之隅,聞交趾煙瘴,亦知漠北苦寒,宜增設各地御史,風吹草動則京已有聞;‘問’者,需躬親民意,恐玲琅而塞耳目,樂府而堵視聽,而不得聞民之所哀蒼生所願,裁冗去奢,知民之艱苦,廣納良言,上通下效,謹防閉塞言路;‘切’者,最為慎之,弗之表象以觀內裡,直切要害。國之沉痾存久,冗雜病之也,弊病不除,盲而行之則徒增消耗。臣妄自深揆,今天下融融於表象,內則日月交食,割裂甚之,國資有限而人慾無窮,飲血啖髓,則國徒有其表而無其實,外強中乾敗絮其中。觀古今聖人,秦皇漢武先祖太宗,無不舉國齊戮,上下一心,則天下歸一四海昇平。願陛下秉承先人遺志,還清明以朝堂,憫施蒼生,則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