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在床上取悅了彼此,就是合格的性伴侶,而下了床出了房間,應該是回到各自的身份和位置,對方是貧是富,是善是惡,都和自己無關。
但動了心,要考慮的問題就成倍增長。
是否要進一步發展?生活習慣有衝突嗎?三觀吻不吻合?聊天能有共同話題嗎?家庭關係是否復雜?……
宮欣半眯著眼,語氣稍微沉了下來:“他結婚了?”
“嗯,目前正在辦離婚手續。”阮玫並沒有說太多陳山野的家事。
“你介意他有小孩這件事?”宮欣接著問。
阮玫回過頭,視線追隨著在過家家區玩耍的兩個小孩,手指在木桌上像啄木鳥一下下敲打。
她低聲嘆息:“或許將來的某一天,我會像你一樣,喜歡陳山野喜歡到愛屋及烏。”
“但問題出在,我還沒有做好成為一個‘母親’的準備。”
Night.44
母親。
阮玫曾經努力梭巡過自己的兒時記憶,看能不能找到一兩顆寶石,摔得細碎的也沒關係,能讓她覺得林碧娜曾經喜歡過她,她就滿足了。
可惜沒有,連細屑微塵都沒能找到,自懂事之後她只能在林碧娜臉上看到冷漠。
如果說厭惡和不耐還能顯得林碧娜對她有些情緒,可不是,那張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上,常年只能見到冷漠,像沒有一絲裂痕的冰面。
比她大四歲的阮嵐向來是聰明的那個孩子。
小時候阮玫還會哭著去問她,姐姐,為什麼媽媽不喜歡我。
阮嵐會安慰她說,媽媽喜歡成績好的乖小孩,只要你成績好、拿到第一名,媽媽就會看到你了。
阮玫努力過,為了討好母親一直扮演著乖小孩,確實在送上滿分試卷的時候,那片冰湖似乎會稍微融化一些,於是她更加努力,想憑一己之力融化冰川。
可當有一次,右上角的分數不再是三位數,她捱了第一頓打。
她的一句“我下次會努力”還含在喉嚨中,抬眼已經見林碧娜拿起了書案上的黃木戒尺,突然地,一陣冷風襲來。
骨肉發出了一聲脆響,手裡的試卷像枯葉飄落,幾秒後,被木尺抽打的部位泛起紅痕,疼感從手腕慢慢傳遍了整條手臂,面板燃起了火,血液卻冰冷無比。
眼淚還來不及醞釀成形,第二第三下連線著落在她的小臂上,啪,啪,啪,是厚重的積雪壓得枝椏彎了腰,再摔到黑土地上的沉悶聲響。
你怎麼這麼沒用啊?!
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你怎麼不好好珍惜?!
笨死了!!
不許躲,把手舉好了!
母親罵出來的並不是什麼汙言穢語,可是每一個字都是鋒利的刀尖,從她搏動著的小小心臟上劃過。
似乎有血從刀口擠了出來淌了滿地,微鹹的淚水流進嘴角從發疼的喉嚨嚥下,滴在心臟上滲血的傷口,刺痛得她渾身不停戰慄,激出的陣陣冷汗打溼了單薄校服。
是一落千丈。
她之後越是想努力考好,紅豔豔的數字就越是難看,課本和試卷上的油墨字成了一條條小蟲,在她腦袋裡鑽洞啃噬。
戒尺落下時她還是會感知到疼痛的,只是到後來精神上有些麻木。
看見母親黑著臉“訓誡”她,阮玫一時覺得,總算在她身上找到了對自己的情緒,不再把她當透明人了。
林碧娜對阮嵐是她羨慕渴望的樣子,會噓寒問暖,會殷勤接送,會談天說地。
是一對正常的母女。
她還是會在被“訓誡”之後去尋求姐姐的安慰,阮嵐也會用毯子包裹著兩人,安慰她,媽媽只是在爸爸離開後脾氣變得不太穩定,讓她多體諒一下媽媽的不容易。
“碧娜家那個小的真的太慘了,你們幫忙多勸勸碧娜吧。”
坐在女廁廁格里的阮玫聽見外頭有淅淅瀝瀝洗手的聲音,說話的,應該是她的三表姨。
那一天是阮玫外婆的追悼會,老人家是為數不多給過阮玫溫暖的人,她在追悼會上哭得快缺氧,被林碧娜暗掐了一下,讓她去廁所洗把臉。
她還是止不住哭泣,躲在廁格盡力讓自己翻騰洶湧的情緒平靜下來,沒料到卻聽到了表姨舅媽們的竊竊私語。
“怎麼勸?她自從離婚後整個人就不大對勁,阮玫的出生就是撞在槍口上了。”
“呵,她前夫那麼重男輕女,外面的女人給他生了兒子,還不趕緊甩掉林碧娜?”
“碧娜當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硬要拼個帶把的……還跑去香港測性別,哎,小孩生下來了又把她當成掃把星……造孽,真是造孽……”
婦女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弱,之後是厚重木門封住了空氣,洗手間恢復令人窒息的寧靜。
啜泣早已停下,黑色裙紗被她攥進發抖的掌心裡,黑裙上浸著佛香的味道,水龍頭沒有關嚴實,漏出來的水珠一滴兩滴敲打在洗手盆裡,把她腦內繃緊的神經擊得粉碎。
她腦補過很多林碧娜討厭她的理由,可是她沒想過,自己的出生就已經是一段孽。
母親沒給她念過童話故事,所以阮玫向來不相信童話。
沒有聖誕老人的禮物,燦爛金髮的小美人魚不會愛上陸地上的王子,勇敢的弒龍者會死在惡龍吐出的烈焰裡,小王子的玫瑰會一日一日枯萎。
阮玫不會得到母親的愛。
*
吃飯時看著宮欣和兩個小孩的互動,阮玫有些出神,如果自己做“母親”的話會是什麼樣子呢?
其實那天在朱姐飯館裡,陳山野的丈母孃說的那些話隱約有幾個詞語傳到她耳邊,別說她看上去不像是個會帶小孩的,實際生活中她也沒怎麼和小孩相處過。
她會擔心,像她這樣的人,會不會讓自己的小孩也變得不相信童話。
兩個小孩一吃完飯又跑進去遊樂區玩了,宮欣讓服務員清理一下桌子,問阮玫:“還要不要點份甜品?”
“不要啦,好飽了已經。”
服務員收走了空盤,幫她們換上新的檸檬水,等人走了宮欣再開口:“其實我也有過迷惘和懷疑,會想,我這種人到底適不適合當母親。”
“怎麼會呢?你把白羽教得很好。”
宮欣搖頭笑道:“是白羽把我教得很好。”
阮玫知道,親子關係其實是互相的,是一面晶瑩剔透的鏡子。
“那時候我家六叔對我說過一句話,我覺得也挺適合你的……啊巧了,說曹操曹操就到。”宮欣看見餐廳入口處探頭探腦的男人,抬起手對他揮了揮。
阮玫隨著她的視線也看向門口,身形頎長的男人趿著拖鞋向她們桌子走來,脖子處搖晃的大金鍊子很是顯眼。
宮欣給兩人介紹對方:“我家六叔,我常給你提起的Rose。”
“哈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