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這樣的眼鏡暴露在日光底下,對金鱗子來說基本上就變得和瞎子無異;甚至有些人對這張摘下眼鏡的臉感到陌生,眼眶周圍的顏色都因為長時間戴著鏡框而像被水泡過一樣不正常地發白,彷彿第一次知道他真正長什麼模樣。 唯有虞漣對這張臉是熟悉的,熟悉到每一根細密蜷曲的睫毛。曾經他也為他揉按過眼窩解除疲乏,也見過他像野獸一般在深夜裡似會發光的淡到異常的瞳色。他從他還不用每時每刻都戴著這樣的眼鏡時就認識他了,在他們讀書的那會,他有時會站到他身後,用一隻手掌遮住他的眼廓強迫他閉一會兒眼,另一隻手的食指弓成指弓,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按摩;他整個人便會向後仰起,腦袋放鬆地抵住他的腹部,蹭得那兒一陣難以言喻的暗癢。 “放了他,我陪你走。”金鱗子舉起手,緊閉著雙眼,卻低聲說道,像是他曾經殷殷等待過的答案,“這一次我陪你走到最後。”第92章 如落塵埃 金鱗子像一個真正的盲人那樣,眼睛緊緊地閉著,隨著邁出腳步的方向伸手向前摸索,居然毫無防備地攥住了那隻正抵著凌衍之脖頸的鮮血淋漓的手腕。虞漣手一鬆,他懷中的凌衍之就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失去依託,滾倒在地上;而他幾乎同時將金鱗子手腕往後一扳,將他控制住了。這個過程看似驚險萬狀,卻實際上並沒有受到任何的反抗。 金鱗子順著他的動作,由著他壓制著自己,時隔數年的肌膚相親,卻隔著一層陌生滑膩的血,這種奇異的感覺反倒有些好笑。他聽見身後粗重急切的喘息聲,知道他承擔的巨大的痛苦和壓力,以及極度的亢奮,滾燙的體溫,是個走投無路又無依無靠的亡命之徒;但他們中間卻好像有一道同向的磁極那樣,硬生生地隔出了距離,無論如何也靠不到一塊兒。 他挾持著金鱗子,把他往後拖,這下走得就快,那尖銳的兇器抵著金院士昂貴的脖子,脅迫著這價值連城的腦袋,顯然比抵著凌衍之更加有效,一個腿腳完好的瞎子比一個行將流產的OMEGA好用得多了。他們退出這間醫院都沒有人會阻攔,他會弄到一輛車,然後他們會遠離這個該死的地方,從最開始就該這樣做了。他們當時就不該回來,誰也不該回來;不該降落到這片土地,他們應該永遠地留在班貝格臨河的那間房子裡。 “你打算去哪呢?”金鱗子低聲問他,他似乎並不緊張,並不像是一個被挾持的人,反倒像他倆是一夥的,是協同的共犯,只是在商量度假的目的地。他們爭吵了一輩子,在這個時候卻終於停止了。他們往前走著,金鱗子全然看不見,卻突然覺得自己也許此生都沒有現在這麼看清他:自己非常清楚他要去哪裡、以及想去哪裡;那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不需要用嘴巴去說,就好像是在顫抖的頻率裡共鳴,是他們迄今為止能聯結在一起的唯一支點——他們都想要回到那間屋子裡,從赤裸相對的那一刻起,把所有的錯誤都往前倒帶。 很多年前的某一天,這個人也曾這樣箍著他,把汗津津的男人從實驗室裡拽出來,拽過這條透明的走廊。他們微微側頭,似乎還能看見過往的、年輕的彼此的影子,就穿過他們劍拔弩張的身子朝著前面奔過去。 我受夠你了姓金的,我在這等你三個小時了,連你實驗室的門都不讓我進去! 要不是怕你趕不上飛機呢,上面特地交代了讓我看著點你,否則我才不來煩你這個事,你當我很願意管你? 快走了!你行李收拾了嗎?那邊禁空令航班限飛,好容易才特許開了這一趟,下一次還不知道要什麼時候! 開過去機場還得一個半小時……放心!地球離了你也照樣轉。你就不能抬眼望遠處瞧一瞧嗎?你的眼就是這樣才越來越糟糕。 我們打個賭,誰先看通訊類的器材和網路誰就輸了。你幹嘛盯著我?看看遠處……這世上還有那麼多值得看的! …… “你知道嗎?”金鱗子在黑暗的視野中淡淡地笑了,低聲耳語呢喃,“我把那間房子買下來了。” 虞漣許久沒有做聲,但他的身體似乎終於在漫長的僵持中鬆動下來。“是嗎?買一座房子很容易。”他淡淡地說,“……可你能買得到我們回去的路嗎?” 再也不會有那樣的路了。兩個急匆匆的、平日裡針尖麥芒的年輕人,狂奔在因為戰時而封閉很久的通往外界的道路上,以為自己這一次一定能從他人的廢墟中找到一條真理。虞漣把車開得很快,埋怨的話一路沒歇,水珠子似的滿車廂亂蹦,金鱗子聽得耳朵起繭,在副駕上不安分地來回調著頻段,想要找最近的新聞。 哎——調回去,我要聽那首歌—— 歌什麼時候不能聽!新的研究成果釋出會,關於造體DNA重複再生技術的獨立植入,你非不讓我看完了—— 方向盤在我手上呢,金泥鰍你給我想好了再說話,否則這趟這麼難得機會我倆都別出去,一起翻溝裡再醫院裡躺著,極限一換一,換您這‘人類未來之星’,我可有賺頭。 哎,好吧,你煩不煩,兩句就生氣,不跟我槓一句渾身發癢……我給您調回去,調回去……什麼歌來著?怎麼又找不著了。 我也就聽過,不知道名字。 也許就唱完了吧。你不是最會記事嗎?怎麼會不記得名字?記得搜一搜就出來了。 我記得調子。 車窗外的風景飛速地後退,額髮和衣領在愜意的風中獵獵,一個人隨便哼著悠然的調子,短短的幾個音符反覆地在鼻腔舌尖裡婉轉;另一個人支著手臂在車窗的窗舷上,輕敲著手指注視著哼歌的人。 乃至於回顧此生,在那短短的、焦灼而忙碌、充滿了爭鬥的爾虞我詐當中,好像再也沒有比那一瞬間更放鬆的時刻了。 “前面有閘口攔著,”虞漣低聲在他耳畔說,“我打算衝出去。底下有我的人接應……我們可以換個身份,出坪浦港走國際航道,去第三國中轉。……去一個再也沒有人找得到我們的地方,你覺得呢?” 金鱗子說:“你總是計劃得很周全。”虞漣是會把所有事項精確到小時來安排的人;全然不像金鱗子,工作起來要完全的順著體內的一股勁頭一氣呵成,從來不顧任何時間地點。在出行旅遊上,虞漣就像人形的時刻表,是非常好用又精準的,一個極其自律又有著充足計劃安排的人,向來都是令人安心的那一個。 所以,當然了,他在踏進這座醫院——也許甚至是更早,可能在決定回到這裡的時候,他都已經安排好了,所有的去向,所有的後續,所有的終局。 “你會跟我走,對吧?”那銳器的尖端刺破了面板,沿著身體的表層一直向下劃開,直到手掌;尖銳的痛楚猛地扎入掌心,陡然刺穿,再鮮血淋漓地交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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