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脫力到站不起來了,凌依依更是一個嚇壞了的奶娃娃;如果虞漣當真想要搶走凌依依,他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交易和許諾,甚至不需要使用到那尖銳的兇器:直接走過來恐怕只需要一拽,只剩下一副朽木皮囊的自己就會散架,根本保護不了任何人。 但虞漣——一個身體強壯、手腳健全,甚至剛剛差點徒手將他掐死的人,這會兒居然不敢靠近他們。 他太矛盾了;但凌衍之瞧著這種矛盾,卻又非常理解,就像一面鏡子瞧見了自己。 難道我就不矛盾嗎?我們是被人為製造成矛盾的。我們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從生理到性別都是矛盾。我們自己都覺得自己矛盾,自己都無法跟自己和解,又怎麼可能體現出不矛盾的樣子呢? 就像他現在,他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不敢離開也不敢靠近;裝作強勢的模樣,手裡握著銳器,心底卻在發抖。他害怕的不是我,是凌依依。是這個孩子。那尖銳的兇器,那從她進來之後就完全喪失主場和異常波動的情緒,他真真切切地在害怕一個兩歲的奶娃娃。 那虞漣說的,就可能是真的了。如果只是一個無關的孩子,相信虞漣會像對待那些新上帝教裡懵懂唱詩的“聖子”一樣,毫不顧忌肆意利用;畢竟,他就是要報復這樣扭曲而矛盾的社會的產物,報復被繁衍而扭曲了文明和良知的人類,報復扭曲了他所有認知的金鱗子,也是報復被扭曲了的自己。但只有這一個孩子,這一個在他扭曲和矛盾之下居然誕生並且活下來了的孩子……他沒有辦法一視同仁;他好容易在扭曲和矛盾中維持住的岌岌可危的平衡,居然被這樣一個小小軟軟的幼兒輕易地破壞了。 凌衍之突然鬆開手,把叫得嗓子都啞了喘不上氣直打哭嗝的凌依依往外推,他臉色煞白,頭頂豆大的汗珠都滲出來:“好,給你……我把她給你。” 女娃娃猛地離開了那唯一可以依存的懷抱,被他幾乎推了個踉蹌,驚恐地連哭也忘了,死死地揪著凌衍之的袖管。“鬆手,”凌衍之氣息不足地威脅她,將她圓乎乎餅乾似的小指頭掰開,“到那邊去,他才是你媽媽。” “我不是!”虞漣厲聲反駁,緊靠著操作檯的邊緣,“我只是……”只是什麼呢?肉體的寄生?細胞的提供者?她能夠是手術切除的一截無用的闌尾嗎?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像用盡力氣那樣瞪著眼睛。 “隨便吧……”凌衍之虛弱地笑了笑,他再使勁將凌依依往外推開,“你可以把她帶走了……我站不起來了。” 凌依依又被他推遠了一點,一個趔趄後一下子仰過去,在地上滾了一個跟斗;幾乎就到了虞漣的面前。 這間人造的狹窄的密室裡,小小的女孩兒像個福娃娃的糰子,滾到他的腳邊。虞漣反而下意識地往後退開,三個人的距離像宇宙中的三個點,等分地連成一線。明明近在咫尺的距離,卻似乎比隔著萬人時更加遙遠。太奇怪了,她本來是不該存在的: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產物。他第一次見到她——它時,還是在雲城邊界最臭名昭著的黑診所裡,和一群偷渡逃難而來的OMEGA們混雜在一起,打算做子宮移除的手術。然而,那時候的那名黑醫把他叫到一邊,低聲用一種全然不同近乎諂媚的姿態,問他願不願意賺錢。 ‘有實驗機構在收……OMEGA自然懷孕的女嬰胚胎。……正規的機構!絕對正規!很可觀的一筆費用。……當然,會有風險。但我老實說,在這兒做哪樣事沒有風險?移除子宮也是有很高死亡率的。你可以連造體子宮一併賣給他們,據說那樣成活率的樣本更高。至於我嘛,我也不多要您的,抽成個20%,絕對公平合理……’ 他幾乎木訥地聽完,終於從字裡行間找到相應的關鍵:‘怎麼可能…………你是說我……懷孕了?’ 他在彩超儀上看見了那個晃動的、模糊的影子。 第一感覺是——非常噁心、還有恐懼;他對這個造影裡蠕動的一片灰暗色的陰影沒有任何好感,它的誕生沒有被賦予任何造物主的期望,像是一個寄生的物種、一個入侵的敵人,一個會呼吸的肉塊。旁的人可能是沒有準備好做母親,但虞漣是從來沒有想象過這個身份會加諸於己,那就像……突然背離了他所有堅持的常識和原則;他在那兒始終抵制、堅決反對,高舉著正義的大旗抗爭至今,但自己的身體卻突然背叛了自己,成為了惡魔的巢穴。他絕不能認同——認同這個陰影居然是一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認同它的存在就像是拋棄了過往所有的自己。 ‘所以……賣嗎?’對方老練地觀察者他的動搖,諄諄善誘,‘很有好處……你會得到很好的醫療條件和飲食條件,因為至少要養到二十週。一舉兩得:也不用擔心被追捕的問題。再說,有了這大筆錢,想幹什麼不行呢?這機會可來得難得!一般只要懷有男嬰的;女嬰因為危險係數太高,即使二十週也很少有人願意冒這個風險,要收的地方更少,所以這次難得趕上,價錢也快要翻了十倍。你聽我說啊,這孩子本來就不是你的;看你這表情,也完全是個意外。它從染色體上就與你無關,你根本沒有必要為它負責;你受到了傷害,就當這是老天給你的補償。’ 對啊,補償!虞漣心想。他看了看外面木然的,等待著移除手術的其他陌生的OMEGA們。即使知道這裡可能是死路、是騙局,他們也一樣來了。我也來了。因為我們無路可走。我想要救他們,我能救他們,我們本不該遭受如此的對待;我們應該組織起來。對,組織,我需要能聯絡到更多的OMEGA,把他們組織起來。但是我需要錢,我需要……很多錢。 ‘好的。’他聽見自己說;自己的手指在一份電子檔案上籤上名字,再掃描了指紋。很簡單的操作之後,他已經把它賣掉了;定金化作電子數字打入他的賬戶。這一點並不需要過多的負罪,他這樣想:我並沒有要求你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然而你既然來了,成為我身上的一塊結石、一處疾病,我自然有對你的處置權。 OMEGA沒有狹義上的“生產”這個過程;因為無論如何改造,也不必要人工增置產道,為了避免生育風險,只要相關監控的指標達標,孩子也通常不等足月就進行剖腹。 而虞漣的手術更加複雜,並不是剖腹產,而是必須連帶造體子宮一併移除;因為是女孩的胚胎,少許的接觸空氣都有可能使她感染。而那之後,它就要生活在精密嫁接儀器管道的擬人工環境中,最後模擬分娩環境後再移入全過濾的封閉容器裡。但對於虞漣而言,只是睡了長長的、疲憊的一覺,夢醒了,病灶也便移除了,只剩下調養;醫生來告知‘手術很成功’,並且再拿了一堆檔案來要他簽署。有必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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