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東西,同歲的孩子們以哭聲來換得關注、博取同情、表達不滿,她卻沒有這種需求,反正全方位的資料監控儀會及時觀測到排洩、飢餓水平、體溫、情緒等等生理指標。 她跌了一跤,就坐在原地也不哭不鬧,反而望了望凌衍之,又望了望他身後另一個人,試圖從他們身上得到新的“指令”。 虞漣定定地看著這孩子胖乎乎的圓臉。他們上一次見面還是在萬人相隔的廣場上,遙遠地瞥見一眼。她肯定不記得了,那時候對她來說,周圍的所有陌生的臉孔像海潮一樣湧來,打開了一個全新的、鮮活而可以觸碰的、五彩斑斕的世界,而他恐怕是其中最為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點。 但他們視線對上的時候,隱隱地,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血液深處沸騰呼喚,又像是有一把鈍刀在沉默裡慢慢地磨著經久的創口,——孩子像只小鳥兒一樣,全然懵懂地在他面前,歪著腦袋打量著他。他鬼使神差地、小心地朝她伸出一隻手,就像當初在遙遠的祭臺上時那樣,卻小心翼翼,像對待某個陌生而警惕的流浪動物,生怕把她驚走了:“過來,到我這裡來。” 凌依依猶豫了一下,朝虞漣的方向走了幾步,可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卻覷著凌衍之,似乎敬他又怕他。凌衍之半撐起身子,他實在緩不過來勁,一口氣悶在胸口,往上泛著胃酸混著血水。——不用別人說破,許多事情他自己也知道。如今他已經進不了高強度的四級實驗區域了,很多工作也只得交由別人來完成。他的身體像腐朽生鏽的鋼鐵那樣,時時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能專注的時間、體力允許的事越來越少,就像火光就要燃盡了。 就像現在,他幾乎沒法從地上爬起來,脖頸上還殘著一道烏紫的勒痕,連拉住一個兩歲的女娃娃也做不到。 “凌依依!……回來!……不準過去……我跟你說過的吧?不要跟不認識的人走!……” 虞漣臉上浮現出一絲古怪的、荒唐可笑的神情,“凌依依……是你給她起這個名字嗎?”他慢慢地咀嚼著這三個字,“跟你姓?……所以,你以為你算是她的什麼人……父親?還是母親?” 並不是這樣,那個最初只是個玩笑,大家叫慣了,在謄錄登記的時候就不能寫作“011”,於是就幾乎是預設一樣按讀音寫了下來。凌衍之想要解釋,但他發現自己說不出來話了,氣喘的聲音變得好像風箱,在耳朵裡形成蜂鳴一般的噪音;下腹鈍痛麻木得沒有知覺,身體裡好像岩漿一般炙熱燙人。 凌依依不喜歡他,所以也不會聽他囉嗦;她是個記不住教訓的蠢丫頭,還沒有人敢罵她。只要房間裡有兩個以上的人,她就絕不會纏著凌衍之。如果給她自己選,她才不會要姓凌呢。她將來長大了,也許會自己要求換一個名字,畢竟這個名字也太隨便了,還附帶著很多不好的回憶。……到那時候就讓她自己決定吧,到那時候,我的所有的痕跡都會從她生命裡抽離消失,什麼也不會剩下。 他下意識地護住腹部,突然想到這一個‘它’還沒有名字。凌衍之感覺到自己的思維不受控制地在蔓延,疼痛使得一切的邏輯像一隻被打碎了的碗,裡頭的液體逐漸失去了原本的形狀地四下逸散。……我沒有給它們起過名字,因為這樣它們夭折的時候我就不會有負罪感。但我現在後悔了,我發現我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偉大,那麼無畏,那麼瀟灑;我很想留下一點什麼別的,很想要他們記住我。 原來我也會害怕,害怕疼,害怕寂寞,害怕死。……我還有那麼多事沒有做完。關於穩定DBP位域的想法……關於造血幹細胞的提取模式。也許,如果資料再多一些,也許還能有更好的、風險更低的辦法。凌依依再長大一點,就可以給她買裙子穿了。她也會喜歡上什麼人嗎?誰來教她分辨和麵對潛伏在殷勤和甜蜜當中的危險?……對了,我還想要**,想要不止一次,想要很多次,**這一個詞用得好啊,好像把愛變成了一個實體,那虛無縹緲的情感落到了實處,是指尖的電流,面板的溫度,是毛孔裡賁張的氣息。那原來與性是完全兩樣的,是無數的性裡找不來的東西,要從愛裡來找。 他在混沌中感到臉頰上突然貼了個溫溫軟軟的東西,痛就像陡然下去了一半,視野也能凝住了,有一道肉粉色的虛影從眼底滑過去,替他揩拭掉落出的眼淚。眼前的視界逐漸清晰,才看清凌依依湊在他面前,倏地縮緊了脖子,像是害怕他又要吼她;一雙大眼睛裡卻滿是擔心疑問,又似乎期待著自己的‘魔法’生效,彷彿在說:還痛不痛啦? 凌衍之艱難地搖了搖頭,朝她伸出手。 小傢伙眼睛一亮,軟乎乎的身子立刻撲了滿懷。“嘛——!——”那是滿滿的、正行將勃發的生命朝氣,似乎化作一道能量,注入他即將枯竭的身體,那小小的、蓬勃的心臟汩汩跳動著,就像他的心臟也跟著一併跳動起來。 “走,……依依,我們走……”他突然覺得自己剛才的爭吵十分無稽,有些可笑;無論如何,他與虞漣的對錯,又值得什麼呢?未來是從這個女孩子開始的;他們的爭執永遠只會停留在現在,但她可以代替他們去往未來。那時候,再讓她來告訴他們,到底誰對誰錯,誰是誰非好了——答案是一定有的,可能並不在現在,不在眼前。 他艱難地抱起小女孩,扶著牆慢慢地往前走,促狹地朝她擠擠眼,“……我們不和他玩。” 虞漣望著這個奇怪的、弱小的、自私的、卑鄙的、像男人亦像女人的人。為什麼呢?為什麼那些人會選擇他?他是一個十足的小丑,一個真實的蕩婦,一個不完美的受害人。他像一隻廉價的瓷瓶,上面遍佈著庸俗與經不起考究的破碎裂紋,卻用最高階的鋦瓷手藝鑲嵌在一起。他們罵他、歧視他、同情他再消費他,最後卻接納了他,選擇了他。 連這個孩子也……。凌依依趴在他瘦削的肩頭,胳膊環抱著凌衍之的脖頸,一雙漆黑的、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嵌在圓臉盤上,筆直而專注地迎上虞漣的視線。“呀!”她說,她鬆開抓著後頸衣衫的手指,往空中揮了揮,又咯咯笑起來,“呀哈哈!” 那笑聲像一把刀,重重地刺痛了他,亦是崩斷了最後一絲絃,他站在金鱗子的總控臺前,將安全級別調至高危狀態,按下了密閉隔離閥的按鈕。 這是為了揮發性放射性核素的生物危險度等級為1、2、3的工作場合而設定的、防止汙染外溢採取的負壓氣密措施。私人實驗室的外門隨著指令下達立刻自動封閉,緊接著,三層透明的弧形防護隔離幕牆接連在眼前升起。 所有氣閉口開啟負壓迴圈,一種單調而輕微的運轉和震動聲成為鋪在耳底的永遠也消除不掉的底色。凌依依像小貓豎起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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