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整個病房都是味道!”
他厭惡藥水味,可更討厭花香、脂粉氣,他示意小弟開窗,深吸兩口新鮮空氣,才好些許。
妻子無所謂地笑了一聲。“我今天不是來看你的。”
利曜揚皺眉。
妻子對一旁小弟示意:“出去。”
小弟瞟了眼利曜揚,見他沒阻止,便乖乖離開。
“我懷孕了。”她不羅嗦,面帶微笑,隱含得意,像得了一件極大的戰利,充滿勝利欣悅。“第八週,孩子我會生下來。”
利曜揚聽了這週數,立刻覺察到部隊,他幾乎三個月沒碰她,那不是他的種。“你……”
妻子不為所動,“恭喜你要做爸爸了。”
她說完起身,利曜揚氣得想要追過去,偏偏身上插著管子,而妻子回頭又附加一句,“我跟我爸說過了,他支援我把孩子生下來。”
利曜揚聞言沉默,稍一思索,便冷靜下來扯了扯嘴角。“我不打女人,但我能保證,會讓你肚子裡的野種出生前就沒爸爸。”
女子毫不介懷的一笑。“別這麼詛咒自己,我沒打算跟你離婚,不管你願不願意,法律上你都得當他爸爸。”
這是強押他戴綠帽?“憑什麼?”
她冷冷道:“憑你娶我得來的好處。利曜揚,別怪我沒提醒你,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不要以為天下人都該無止境的慣著你。”
利曜揚一愣。
妻子走了,徒留一房噁心的香水及百合味。
要換做先前,利曜揚肯定不與她善了,兩人多年在外各玩各的,他不干涉,可搞出人命就是另回事,他以為這是兩人默契,沒料她居然趁他生病違反……確實,他如今衣服病痛身軀,泥菩薩過江,又能奈何?
何況他與妻子是利益結合,於內於外,他不能不認這個種。
他氣得把花掃到地上,花瓣四散。當年婚時,會場以各色不同百合佈置,沒有的顏色她還特意要求花店去染,有粉有藍,與雪白婚服相輝映,清純動人——曾經,她也是個單純沉浸在婚姻喜悅裡的女子。
他們似乎有關一段蜜月期,但事件太短,利曜揚已記不起。
他躺在病床上,平日無事,無非就是拿些過往翻來覆去的撿拾,像一顆含到沒肉的梅子核,咂來咂去,益發沒有味道。
而拾掇最多的,還是年輕時,他孑然一身,反而活得放肆、有念想,身邊還有個人。那個人……利曜揚閉眼,強迫自己不再想。
那是他人生裡僅剩一處的淨地,當年他下定決心不再髒汙,才終於放了手。
此後發誓,只在死前,慢慢回味。
他得了肝病,需要移植,給親人那裡放了訊息,沒過多久便找到了肝源。他被推進手術房那天,很多人來,他看著那些人想:不知裡頭有哪些真心希望他呼吸著出來?
他吸入麻醉,無了意識,事後聽說手術途中他曾大量出血,差些不治,然而鬼門關繞了一圈,閻王爺嫌他礙眼,仍沒收人。
果真禍害遺千年,他骨子裡其實挺信這句話的。
大抵是動過手術關係,他身體益發虛弱,腹部時常一抽一抽地疼。
他沒特意照養,仇家親家不論哪家,不管真心噓寒問暖抑或趁機拉扯感情,補品沒缺過,除了膠原蛋白悉數送去愛美怕疼卻願意捐肝給自己的小表弟,其餘他一個沒留。
他那表弟總能出人意料,以為他恨死自己,沒料危急時刻,居然肯為他捐肝。
因此,他捨不得死。
每逢傷口作痛,都像在提醒他:這世上仍有人愛他,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忽然,他很想見他。
利曜揚習慣做一件事前先思考三分,把前路後步通通想全,唯獨此事,他想到便做了,彷彿深植腦袋已久,只差執行。
他想起妻子那句:“別以為天下人都該無止境的慣著你。”只想叮笑:你錯了,有個人就慣了他半輩子,就連他病重時都不忘慣他……有時候,利曜揚會對安掬樂生出一股沒來由的恨意——那孩子把他愛壞了,愛得他認定天下人都該這般愛他,把他捧得高高的,恍若天神。
可世上終究只有一個安掬樂,他就像《白雪公主》裡皇后的魔鏡,不斷告訴他:你是最美的,你是最好的……
他想起很久以前,安掬樂躺在床上文:“魔鏡啊魔鏡,我跟外面那些女人,誰漂亮?”
頑皮。女人到底跟男人不同,各有純色,難以比較。可少年模樣純淨,膚白秀潤,毫無瑕疵……利曜揚怔了一會,心裡的答案令他隱隱懼怕,說不出口,好像說了,就承認了自己的異常。
他掐了掐少年鼻子,假意不屑。“幼稚問題。”
安掬樂撇撇嘴,抗議:“哪裡幼稚了?白雪公主裡的皇后,分明年紀一大把,也還在問啊!”他想了想又道:“不過,她只是一個缺乏自信的可憐女人,得了全世界的沉浮還不夠,非要從魔鏡嘴裡得到肯定。魔鏡啊魔鏡,誰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因為魔鏡是皇后的最愛,就算全世界都愛她,可只要魔鏡不愛,那便是她的末日……”
所以皇后殺了白雪公主,她嫉妒看可以得到魔鏡青睞的年輕女子。
安掬樂眨動淺色的眼,淡淡看著男人。“是我的話,不會殺死公主,我會殺死我自己……這樣,就不必卑微祈求魔鏡的愛了。”
當年,安掬樂十七歲。
利曜揚將那番話當作孩子的玩笑,一笑置之,卻沒想到他竟然說到做到。
他殺死了自己。
而那時他在做什麼?在馬爾地夫,與新婚妻子共渡蜜月。
……
十年後,他生病,妻子出軌;他此生拼搏基業,就快崩毀;就連過去屬於他,只讚揚他的墨鏡,如今看的、讚的、愛的、崇拜的……已是另一個人。
一個未成年的小鬼頭。
他去找了安掬樂,看見得來的資訊,臉上恍若重重捱了一巴掌。這口氣,怎樣都咽不下去。
現在想來,他圖什麼呢?不過是想發洩而已,到底沒打算真正棄下一切。小樂不愧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揚哥,我知你那邊有不痛快,但你來找我,大錯特錯。我保證……你會更不痛快。”
安掬樂說的沒錯。
他算是徹徹底底,痛上了一回。
連死前他能拿來反芻的乾淨回憶,通通沒有了。
利曜揚服了藥,努力壓制痛楚,坐在椅子上,強迫自己挺直。
沒什麼的,手術檯上他死了一回,差些回不來,現今再死一次,感覺就沒那麼可怕。
小表弟剛拖著他年輕的姘頭離開,另一頭就來了電話。
“揚哥。”
討人厭的許商央,這年頭黑道也搞智慧化,蠻力不值錢,動腦才是王道。自己領著弟兄在外出生入死要回幾畝三分地,那邊有人只要東東舌頭,找人吵架,幾十億的土地便乾乾淨淨入了幫派口袋。
要人心裡怎服?
利曜揚最先不搭話,他身體裡那股疼意尚未過去,哪怕一丁點都不想給這仇家聽見。
許商央也不在意,他只負責傳達:“老大說您都動過手術的人了,該找個僻靜地方養養,最近東南亞那兒還算平靜,您就過去一段時日,順便看看場子,挫挫那幫泰國佬的銳氣,如何?”
“呵。”利曜揚笑了聲,這是打定主意把他流放了。
安分些,或許真能在南方島嶼,不算太差的度過晚年。
這事他不意外,近幾年政府表面上的掃黑行動雷厲風行,黑幫就像一個生意集團,面臨危機總要轉型,轉型時那些不甚合作,毫無助力的元老,自然是第一個被清算的,自古皆然。
他試圖領兄弟抗衡,然許商央總能凡事給他圍堵,連小表弟的事他都能管過來,生了三頭六臂不成?
利曜揚不由惡毒道:“許商央,我承認你聰明,但像你這樣混得開的我真是第一次見……誰都像被你玩在手心,你屁股滋味就這麼好,讓那些老大們個個念念不忘?”
許商央:“怎,你有興趣?”
未料及這般回答,利曜揚一愣,下一秒聽他接到:“可惜我不想給你幹。你那雞巴髒的不行,肯定臭死了。”
利曜揚:“……”
許商央哈哈笑,又恢復先前溫文如水的語調。“開玩笑的,揚哥,您大人有大量,別在意。”
利曜揚咬牙切齒。“許商央,你他媽最好現在就弄死我,否則我保證將來你一定後悔。”
許商央嘆氣,“揚哥,您別老死死死的,好不容易才回來的,多晦氣?泰國人人想去,老大特意給了您這肥缺,想想您這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聽他講話像唱戲,沒半分真,利曜揚氣得掐了電話。
他去泰國的日子定下了,特意選在妻子臨盆之前。
利曜揚想自己留著也是噁心,不如先過去了,把身子養好,再長久打算。
他沒打算令許商央坐享其成,或者說他們之間的爭鬥,現在才正要開始。
他手裡的俱樂部一直經營的不錯,那是他私人產業,近年末,他給工作人員發了大紅包,小姐們拱他夜唱,他摟著最近的相好去了。
跑PUB、唱K、徹夜麻將……年輕時他挺熱衷的,年紀大了,漸漸疲懶,從骨縫裡滲出濃黑的厭膩情緒。滿腔乏味,他點菸平復,環視滿場喧囂,心裡卻很空寂。
不知誰點了首歌,MV一陣迴音,有個小姐拿起麥,輕輕唱:“你的姿態,你的青睞,我存在在你的存在……你以為愛,就是被愛,你揮霍了我的崇拜……”
你以為愛,就是被愛,你揮霍了我的崇拜……
她聲音很亮,唱的不差,有人意識到利曜揚反應不對,問:“揚哥?”
他走出包廂,掩上門,隱隱約約還能聽見:“所以明白,所以離開,所以不再為愛而愛,自己存在,在你之外……”
他走出KTV,深夜裡霓虹燈閃爍,微微刺痛雙眼。利曜揚獨自一人前行,看著車子一輛一輛駛過,不曾停留,額沒有遺戀。
利曜揚熄滅了煙,身上再無一點光熱,四周的街光彷彿與他沒有一點干係……事實如此。
他把人生最美好的事物揮霍光了,最終失去了崇拜。
他疲憊已極,這條路,卻不知還要走多久。
夜風襲來,他落下了一滴淚。
——《樂業》之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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