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樣小點心。
四幹四鮮四蜜餞。
白準慢悠悠喝了一口茶,熟門熟路的吩咐:“來碗杏仁酪。”
龜奴點頭退出去。
“你什麼時候來過?”門一關,霍震燁立刻問。
“跟我師父來過。”白準挑了個糖霜桃肉,這外面的點心,再怎麼做就是不如堂子裡的精細。
“跟你師父來過?!”霍震燁怔住了,不會是師父帶著徒弟開葷吧,倒也不是沒那種規矩,他這一口氣有點提不上來。
白準看一眼霍震燁的臉色:“跟我師父來看女人長的什麼樣兒。看過樣子,才能扎得像。”
除了這裡,別的地方哪有給錢就讓看的女人。
霍震燁想問他看過什麼了,又問不出口。
“怎麼?你不是也看過。”以為他沒見過西洋畫?那裡頭的男人女人可都不穿衣服,他霍七畫都畫了,還敢說沒看過?
“誰說我看過了?我看過什麼了?我從來沒看過!”霍震燁矢口否認。
白準用手撐住頭,兩眼在霍震燁臉上掃一圈,拖著長音:“哦,原來你沒看過。”
霍震燁一噎。
龜奴很快來敲門,送上兩碗杏仁酪,問白準:“七爺今兒是點戲還是叫花酒。”一面說一面看向霍震燁,心想這霍公子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不會是來砸場子的吧。
“點戲。”白準看一眼霍震燁。
霍震燁摸出錢包,長三堂子吃茶三銀元,點戲三銀元,叫花酒還是三銀元。
龜奴接了錢,喜眉笑目:“您二位,要叫哪個姑娘?”
“小金寶在不在?叫她來。”白準往榻上一歪,隨手往嘴裡拋了個糖仁核桃,樣子比霍震燁還要紈絝。
霍震燁氣不打一處來,他還真點上戲了。
龜奴下去叫戲,霍震燁半身都靠在小炕桌上:“不是來查案子的嘛,我還想問問那個龜奴知道什麼。”
“急什麼,晚了就知道了。”一進樓裡他就聞到了,這難以消散的怨氣藏在花粉胭脂下,在樓中每一處縈繞盤桓。
“那料子真有古怪?”
白準不答。
小金寶抱著琵琶就進來,她進門先福一禮:“七爺,還接著上回唱《白蛇》?”
白準慵然靠在繡花引枕上,瞥一眼霍震燁:“來都來了,呆會兒讓他們上一桌私菜。”
不是相熟的主顧,吃不上堂子裡的私菜。
白準把青花瓷碟拉到身前,有了一點談興:“青幫知道吧?”
這個霍震燁當然知道,上海灘最有名的幫會,在商政兩界能量很大,大部分的賭檔、煙館、娼院全在青幫手裡捏著。
“十三行最鼎盛的時候,青幫裡論資排輩能插大香的,見著我師父也要客客氣氣喊一聲七門主。”這種地方霍震燁這樣的少爺不一定能來,白準卻是一定來過的。
霍震燁是萬萬沒想到,享受的人竟然成了白準。
他時不時看看手錶,等一出白蛇唱完,他扔了大把賞錢,讓小金寶抱著琵琶走,關上門。
小金寶抱著琵琶出去,把琵琶交給龜奴,遇上姐妹問她:“怎麼?一個也沒留你?”哪一個留下了,一晚上那也是福分啊。
不說白七爺了,就霍公子那個模樣那個身材,進了堂子就多少雙眼睛盯著呢,好不容易點了唱,竟沒叫花酒。
小金寶在門裡還滿面是笑,出了門就姐妹們說:“你們這一個二個的,可別想著吃這口肥肉了。”她咬著唇角笑,雙手比出來,“那兩個,是一對。”
兩個人樣子坐得再正有什麼用,眼角眉梢可騙不過人,白七爺是心不在焉,霍公子眼睛可就沒離過他一寸。
終於清淨了,霍震燁這才往後一靠,他平視白準:“咱們怎麼找?”
白準咬了口香砌櫻桃幹,瞥他一眼:“不是咱們,是你去找,是你欠我的。”
貼一張追魂符,魂魄出竅,跟著怨氣追去,找到真相。
這跟替小凱尋生魂不一樣,小凱有骨肉至親替他喊魂,霍震燁這樣是要冒一些風險的。
“那就貼吧。”霍震燁把炕桌搬開,隨意往白準身邊一躺。
“你就不害怕?”白準濃目望向他,宮燈的燈影投在白準臉上,他目中光點躍動,那光點有那麼一瞬間,好像就要跳出來。
霍震燁輕笑一聲,胸膛微震:“我欠了你的呀。”
笑完就閉上了眼,隨便白準怎麼處置他,兩人還是頭回捱得這麼近,白準身上那隱隱的檀香味繞在鼻尖。
白準竟也沒躲,就由他躺在身邊,兩人之間只有一線距離。
霍震燁慢慢把手挪過去,他的手指,貼住白準的手指,白準手想縮,被霍震燁給勾住了。
“我又想了想,還是有點怕的。”
白準於是抿住唇,沒有動,終歸是他強求理虧。
霍震燁閉著眼,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這樓中雖無日月,但時間越晚,怨氣越重。白準一直闔眼養神,等子時將近,他張開眼睛,點起一支香。
霍震燁聞見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他開啟門走出去,順著樓梯向下看,樓中處處紅燈,臺上鶯聲婉轉,滿樓都是來尋歡作樂的人。
他站在二樓欄杆邊,視線由上至下,全部掃過一回,腦中一轉,就把目光鎖在其中一個穿紅旗袍的姑娘身上。
所有的姑娘都在笑,真心的,假意的,只有她森森坐著,看不輕面目。
霍震燁穿過人群,還沒到眼前,她便不見了,再找到時,人已經邁出了堂子口。
霍震燁追了出去,一轉眼就到了錦繡街,街上空無一人,淡月疏星,整條街上都霧氣濛濛,隔遠幾步,就只能看到女人紅色高跟鞋子。
高跟鞋“噠、噠、噠”,走到閻裁縫的店門前,叩響門:“我的旗袍,做好了嗎?”
霍震燁屏息跟著,近前幾步,能從鞋子看到腰,但依舊看不清人,每回想要靠近,她就被霧包裹起來。
閻裁縫當然沒法回答她,那個女人嘆了口氣:“怎麼還沒有做好。”
說著閃身進去,沒一會兒她又出來了,敲響另一家的門。
“篤、篤、篤。”
這一家沒有理她。
她再換下一家。
“篤、篤、篤。”
門裡悉索響動,隔著木板門,有聲音傳出來。“誰啊?”
“做旗袍。”那女人的聲音輕嚶嚶的,透過木板轉進去,“我有塊料子,要裁旗袍。”
霍震燁往前一步,天色實在太黑了,他根本看不清楚那女人的長相,和她手裡的料子。
一線光從木板門裡透出來,裁縫拉開了木板上的小窗,油燈的光從裡面照出來。
霍震燁退後一步,那女人手裡捧著的,根本就不是什麼料子,而是一塊軟趴趴的人皮。
一面雪白,一面血紅,鮮血滴滴噠噠順著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