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忙著害羞了,等下還有正經事要幹。”
“你快回去喝喜酒,大姐這輩子唯一一次珍貴的大婚, 你可不能這樣躲在外頭稀裡糊塗就過完了。”
賀松柏“躲”出來的原因有二, 物件招他出來,他就跟了出來。
其次, 大概也是因為很多社員都來了。賀松柏下意識地習慣了別人的冷眼, 特意在敬酒的時候避了出來, 免得大家尷尬。說實在的, 他自己的倒是不在乎那些看低人的眼光, 但就怕在這大喜的日子招人嘴碎,喝高了說些不好聽的話。
趙蘭香愛惜地摸了摸男人的耳朵,鼓勵地說:“去吧。”
“新娘子的弟弟這時就該挺身而出, 分擔‘火力’。”
趙蘭香看得出來,男人到底有些介意自己的成分問題。連這種大喜的日子,都過得小心翼翼的,施展不開手腳。
賀松柏並不知道的是,牛角山崩塌的那天河子屯的婦聯主任和大隊長李來福送了雞表彰他們的“先進行為”之後,李來福要整理事故材料,既有反省批評,又有對挽救集體財產生命的“先進分子”的表揚,稽核材料就是趙蘭香這個進步知識青年寫的。
她以當事人的身份寫了一篇回憶。幾天後的省報刊裡刊登了這場重大安全事故,順便也擠出了一小豆腐塊給這幾個“英雄”。
賀松柏這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為了湊姐夫的醫藥費東奔西走,當然沒心思留意河子屯的人對他的態度改變。
不過,賀松柏很快就感受到了。
他的臉上帶著笑容,到底有些約束,面對著人群的時候嘴角的弧度都好像是刻意算過的。並沒有面對自己人的時候那種發自內心的愉悅,他就連說話也是一板一眼地,話不多,有些沉默。
“我來我來。”
他接過李大牛湊到嘴邊的海碗,一飲而盡。
這種散裝米酒三毛錢一斤,廉價又辛辣,李家人一口氣買了二十斤,糧肉不夠酒來湊,讓大夥都能喝個盡興。
饒是李家的三個男人都被灌得不輕,醉都醉死了。大牛大馬大狗平時哪裡有福氣喝得到那麼多酒喲……
賀松柏所在的殺豬場裡常備有高濃度的烈酒囤著,又辣又辛,師傅們幹活幹累了可以喝一口提提神,有勁兒殺豬。
喝了一個夏天的賀松柏,酒量突飛猛進。
大牛得了援手,很高興地把賀松柏推了上前。
“認識一下,這是俺嫂子她親弟,大夥放過俺,衝著他來!”
賀松柏很老實地一杯接著一杯喝,大約是他面板太黝黑了,酒色不上臉,社員們一輪敬下來都沒灌倒他。他溫溫吞吞地喝,喝著喝著,把一圈人都喝倒了。社員們喝醉了以後,賀松柏才鬆了口氣。
跟他預想中的冷嘲熱諷不太一樣,他喝酒都喝得真心實意了一些。
他開心地跟李大牛又喝了幾杯,把人家逼得都蹲茅廁不願意出來了。
趙蘭香遠遠地看著賀松柏,忍不住低頭抿唇笑。
喜宴從中午一直吃到下午,直到太陽落山他們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賀大姐頭一晚得在丈夫家過,因為第二天要給公婆做一頓飯敬茶,過了明天他們夫妻倆才回賀家。
趙蘭香特意教了她烙土豆雞蛋餅,又香又好吃,做起來還不費勁,用來當成女紅討好公婆很合適。
阿婆沒有出去吃喜宴,而是在屋子裡自己一個人吃,雖然冷清卻自在。等賀松柏喝完酒後,才到屋子裡把老祖母背在身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賀家。
這大約是她這十幾年來頭一遭出門,阿婆望著河子屯的綠水青山,眼裡浮起了當年的往事。
忍不住抻長了脖子,又冷漠又膽怯又懷念地打量了這些山山水水。
賀松柏說:“阿婆,'四人.幫'倒了咧!”
阿婆應和著:“倒了好啊,倒了好……”
“我再熬一熬,親眼看看國家會發生什麼變化。”
“今個兒把葉姐兒送出嫁,我也算是了了一樁心願了,心頭松得很,快活得很。柏哥……還剩你了。”
賀松柏微妙地感覺到這個話題不能深入下去,連忙轉移了話頭。
“我去醫院的時候,阿婆你的老朋友特別可惜大姐聾了,給她檢查了一下。”
“他說動手術治一治,指不定能給她恢復一點聽力,就是有點貴……不過可能也沒有用,大姐的年紀畢竟也大了。但我想給她治治。”
阿婆噢了一聲,沉默下去了,腦袋依偎在孫子的肩膀上,渾濁的眼流露出愧疚。
“你大姐耳朵聾的時候,正好是咱家落難的時候,大人照顧不周到,讓她發了幾天的高燒。”
賀松柏輕鬆地說:“大姐也不怨你們。我再努力努力,攢錢給大姐治病。”
阿婆摟緊了孫子的脖子,“阿婆的好柏哥兒……苦了你了。”
家裡的金子已經用得差不多了,本來存得就不多,剩下的那點還被埋在了牛角山下,混亂得還找不著了。
“你阿爹阿公都是不識銀錢滋味的清貴人,苦了你了。”
出事之前,他們的心頭摯愛倒是一埋一大箱,淨是些沒用的廢物。書畫、文玩、瓷器,玉器,燙手還招禍,李阿婆恨不得把它們一把火燒光,怎麼可能還讓它們重見天日。如果它們能換點錢,柏哥哪裡還用過得這麼苦。
祖母重複唸叨了兩次苦,不過賀松柏卻不覺得苦,反而覺得很快活。
心中存有希望,再怎麼苦,再怎麼累,也會覺得那就是幸福,渾身都充滿了勁兒,
……
次日,趙蘭香週末難得歇息了一天。
三丫領著幾個朋友到河邊摸泥鰍,泥鰍沒摸著,摸了好多隻田雞回來。原本打算烤著吃的,但趙蘭香攔住了。
她說:“別糟蹋了,這麼好的東西,等晚上做點好吃的給你吃。”
三丫歡呼了起來,趙蘭香掏出三丫的新書包說:“三丫快洗把手,去寫幾張大字給阿婆看。”
三丫已經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了,賀家雖然窮,但是兩塊錢的學費還是掏得出來的。秋天一過,三丫就揹著書包去河子屯的高小念書了。
小丫頭把草吊著的田雞扔進水缸裡,快活地去阿婆的屋裡翻字帖。
趙蘭香迅速地撇了一眼,老人家顫顫巍巍地從櫃子裡掏出了一根禿頭的鉛筆,握著孫女兒的手,手把手教她寫字。
她雖然腿腳不便了,但腰桿卻盡力挺直,表情嚴肅。
賀松柏從外邊幹完活回來,擦了把汗。
他不知從什麼地方翻出了兩本破爛的書,遞給阿婆。
“阿婆教她算術吧,女孩子多學點這個腦子靈活。”
趙蘭香瞅了眼,賀松柏掏出來的分明是國文書,還有復古的詩詞。
阿婆把這些書推了推,板著臉說:“拿去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