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看上去總是笑的,但不會叫人真覺得他脾氣好,甚至在笑容底下還仍有些震懾力,身上帶著嚴肅和不令人討厭的圓滑。
他打量江明月,應該是看出了江明月跟上一次見面時的狀態有很大不同,也沒有跟他寒暄的意思,但仍不開門見山。
“怕遲到,一路催著計程車過來的,還好這會兒剛過午高峰,路上不堵。”
江明月點點頭。
“今天沒課?”
“上午滿課,下午有事,翹了。”
“徐婕說你學習很認真,態度也很端正,很適合走學術這條路,不過依我看,進體制內也很合適。”李正雲把選單推給他,“翹課是有什麼重要的事?那我該打擾你了吧。”
江明月沒說話,他又說:“這裡的川菜很不錯,我問過徐婕,你能吃辣,試一試,應該會喜歡的。”
“你在電話裡說,關於我先生的事是什麼?”
李正雲露出他標誌性的笑容,好像是想叫江明月放鬆一些,如果江明月身上沒有剛才的事,那他這個笑容的效果可能真的會很好。
“不著急,邊吃邊談。”
江明月合上選單:“我沒有胃口,說完就走。”
他在李正雲斟酌的時候起身,把自己的書包拎起來,抬腿就要走,李正雲道:“好,我們說事。”
江明月前所未有地沒有耐心,他雖然重新坐了下來,但書包在腿上放著,是隨時就走的姿態。
李正雲還是招手叫服務生過來,隨口點了幾個家常的菜,然後面向江明月。
“三年前,批文下來,城投公司跟兩家企業合作,動工修建海城二中的新校區,建成後,校內包含成熟的醫療和休閒系統,是海城乃至周邊幾個市規模最大的標準高中。”
江明月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李正雲給了他一個少安毋躁的眼神,接著說:
“那兩家企業的其中一家,屬於越氏名下,歸總公司直接管理,當時的簽字的負責人就是越仲廉,越氏老總的親堂弟,很大一部分採買的流水都從那兒出來。前陣子,陸續有學生髮生過敏,檢查的過程也鬧了不少故事,最後查出來的原因,是校醫院的用漆不達標。”
“不包括其他任何專案,二中新校區光花在原料上的錢就不下十五個億,所以教體局、市政府的領導都很好奇,油漆都不達標,那十五個億上哪去了。”
學生因為用漆不達標過敏的新聞江明月聽過,當年還鬧得很大。
因為剛搬校區不久,當時主流媒體又對二中的規模大吹特吹,過敏的原委,卻與這位市政廳的工作人員說得相差甚遠。
校醫院那麼大,只有其中一間廁所不合格,最後也查明白,是一個小包工頭吃了點回扣,施工的過程中就被發現,只有那間廁所沒被排查干淨,好在幾個學生過敏都不嚴重,後續也很快就解決了。
去年市政廳領導大換血,上屆領導吃的錢拿不回來是板上釘釘,但怎麼也要想點辦法讓底下的人吐出來。
江明月知道越仲山要有麻煩,更知道他一直都有麻煩,這種事不算什麼,聽完以後比沒聽時都要煩躁,覺得浪費了自己的耐心。
“我聽懂了,但你們要調查他,按規定走程式就可以,不用把這種事都告訴我,難道覺得我能提供什麼情報?”
江明月說出情報兩個字,自己覺得荒謬。
李正雲是真的笑了,抬手給他添茶:“剛才說的,都是發出來的文裡有的東西,誰都可以看,本來就是給人民群眾公示的,至於情報……現代社會,不是演諜.戰片,我的意思,如果你有什麼想說的,這是我的私人電話,就當聊天,你就那麼一說,我就那麼一聽,不要有壓力,我隨時有空。”
他的名片上的職位是辦公室副主任,但沒寫明白是哪個辦公室。
江明月看了一眼,放在桌上,並不在意禮貌的問題:“我沒什麼想說的,更談不上要找你聊天,以後也不用聯絡。”
李正雲一直是好整以暇的姿態,江明月本身就不好的態度急轉直下,他仍面帶笑容。
“越總年輕有為,你們新婚一年,可能……”
“我們怎麼樣,是我們的事,他是我的丈夫,您不應該對我說這些,今天的行為也非常不合適。”
李正雲事先並沒有打算這麼直接,但他收到江家也許打算離婚的訊息以後,就知道這件事沒有緩著辦的可能,只能去試。
他的考慮,江明月不配合就算了,但如果配合,說出的幾句話也許比他們查半年出來的內容都要多。
“你記不記得,我之前說,在市政廳見過你。”
李正雲道:“你家裡的事過去也不算久,那段時間總來市政廳,夏天,海城雨最多的時候,有一次我碰上你沒帶傘,淋著雨進來,找人簽字也沒簽上,在走廊裡拉住我,問我稅務上的人什麼時候上班。”
江明月記得有這麼回事,但不記得對方的面貌。
李正雲看了他一會兒,語氣和神情都還是淡淡的,帶著笑:“你就沒想過,我既然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又非親非故,可以說是一面之緣的陌生人,難道真會這麼沒腦子衝上來就問?”
說到這裡,江明月就算再心不在焉,也不會想不到李正雲接下來要說的大致是什麼。
他覺得不想聽,可李正雲一刻不停地說。
“那時候,還是林市長跟曹書記在任,全市政廳的人都知道,江家的事不能直接辦,更不能直接拒,要拖著慢慢來……這種事沒人會宣之於口,大家都不是飯桶,市長和書記身邊的人提個名字,就都明白該怎麼做,你淋了那麼多雨,在辦公室門外幾個小時接著幾個小時得等,難道真覺得是體制內辦事就都這樣?”
“你跟三家律所挨著打電話請他們接案子的時候,其中兩家跟我在一起吃飯,海城沒人接你們家的委託,為什麼?”
“我實話實說,今天這麼急得突然找你,是因為收到訊息,說你哥哥江明楷在接觸離婚律師,他本人沒有結婚,我想只有可能是你,加上最近你們開始分居——”李正雲頓了頓,道,“抱歉。”
理所應當覺得他們因利益聚,也因利益散的公務員還在遊說:“你們開始分居,這是之前都沒有過的,既然要離婚,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話?”
江明月沒再管那個腦補得自得其樂的主任還在說什麼,他甚至感覺到有些想吐,迷茫地下了川菜館的二樓,淋了不知多久,才感覺外面又在下雨。
李正雲只說對一句話,原來江家的事過去並沒有多久。
江明月很清晰地回憶起自己上一次淋雨,變成一隻走投無路的落湯雞。
他被市政廳拒絕,被律所拒絕,被退婚,江明楷待在看守所裡發高燒不退,徐盈玉也進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