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倒是一點兒沒影響你存糧。”
方廷手頭一頓,盯著他:“鏟到你那兒了?”
“鏟”是私話,專指上頭手裡的鐵鍬。
季成川又閉上眼,一副累得不輕的模樣,口氣隨意:“鬆鬆土,不礙事。”
誰知道呢。
方廷吐了個菸圈。生意人的規模到了他們這種程度,真要動真格的,一個二個都得被刮下一層皮,鬆鬆土說得輕鬆,想完完整整蓋回去也不是件容易事。
技師敲門進來,倆人沒再繼續話題,方廷對著投影摁了半天,最後點開趙本山小品錦集,就著大碴子味兒的東北話跟季成川扯閒磕:“你那祖宗還供奉著呢?”
季成川正被捧著頭刮眼皮,閉著眼罵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方廷嘎嘎樂。
季成川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我打了他一巴掌。”
不誇張,這訊息比季成川被查了還讓方廷吃驚。
“喲喂……”他眨眨眼,“怎麼下的手?沒疼死您?”
疼死?
季成川勾勾嘴唇。
五臟六腑都隨著那一耳刮子甩出體外了。
同五臟六腑一起出走的還有季然。
李鶴陽半個月在家門口撿了他兩次,險些笑出來,無奈已經超越了心疼,邊開門邊打趣:“你覺不覺得你像電視裡那種嫁去惡婆婆家的小媳婦?我就是你孃家舅,見天兒看你哭天抹淚往家……”
轉身看見季然另半張臉上的巴掌印,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五官暫停在一個滑稽的表情,下一秒,他原地蹦了起來,大聲罵了句:“操!”
季然看他一眼,推開人自己慢騰騰進屋了。
不知道的人光看季然跟他爸使性子,大概覺得這小孩早就捱打挨皮實了。可李鶴陽知道,季然長這麼大,沒捱過一次打。
誰能打他?
誰又捨得打他呢?
姥姥在的時候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每天愁眉苦臉,季然什麼都不敢要,吃過的零嘴兒有一半都是李鶴陽分給他的,他性子又倔,臉皮薄,心裡越想要嘴上越不說,有時候李鶴陽想給他點什麼,都得連威脅帶誘哄。印象最深的是他大前年生日,家裡買了個死貴的蛋糕,季然在飯桌上只嚐了一小塊,臨走時他媽要把剩下的蛋糕切一半給他拿回家,季然臉皮都紅透了,說什麼都不要,最後讓他“帶回家給姥姥吃”,才難為情的接下。
第二天他拿了兩大瓶水果罐頭,糖水灌的,不開蓋子都能聞見滿鼻子糖精味兒的那種,硬塞進李鶴陽書包裡,說姥姥自己灌的,讓拿給叔叔阿姨吃。
第一次在學校門口見到季成川時,李鶴陽被他周身的氣派唬了一跳,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有司機的人,活的。季然牙尖嘴利的嘲諷,一轉身鼻頭就紅了,攥著開線的毛衣袖口悶頭往前衝。
李鶴陽以前從沒覺得有什麼,那時起他開始對季然姥姥有意見——明明外孫可以過更好的生活,你到底為什麼非讓他這樣呢?
季然回季家以後,雖然不可思議的事一樁接一樁,很多時候連李鶴陽都焦頭爛額,但大方向上他還是替雞崽兒開心的,再怎麼說也是親爹,願意把季然往天上寵,季然的前十五年已經夠擰巴了,青春期想放肆點兒就放肆吧。
這些想法在看見那個腫脹的巴掌印以後,通通沸了。
他連鞋都沒換,衝進房間裡掰著季然的臉看,季然也不躲,木著臉看他。
“那個後媽打你?”他生氣地問。
季然把臉縮回去,“季成川。”他聲音啞啞的。
李鶴陽愣了,又“操”了一聲。
這句充滿不敢相信的“操”打開了季然的開關,他像在別的地盤被狠咬了一口的小狗,一瘸一拐回到自己的窩,被自己人圍上來著急詢問,才明白自己終於可以喊疼了。
“季成川打我。”
疼,委屈,丟人。季然連眼白都紅了,他睜大眼眶瞪李鶴陽,哽咽著重複。
“他打我。”
“你打他幹嘛?不是你的心尖尖你的眼珠子麼?”方廷問。
倒不是出於心疼,他早就對季成川的育兒方式看不順眼了,覺得那小孩渾身欠揍,要是按照方老爺子教育他的手段,季然的骨頭都接過兩茬了。
季成川一根菸接著一根菸,斟酌著把能說的說給方廷聽,零零總總的話落進方廷耳朵裡再吐出來,只匯成言簡意賅的一句:“他要打小孩?”
季成川盯他:“沒打。”
“他想打小孩,被你那一巴掌截下來了,沒打成?”
季成川預設。
方廷吸了口煙,又問:“小的多大?”
“五歲。”
“五歲。”方廷點點頭,“一個十五歲的,對個五歲的小孩又推又罵,還要動手扇巴掌。”他譏諷地笑,“你教得真好啊。”
季成川有些煩躁。技師使勁想揉平他眉間的川字,方廷看著她動作幾遍都看樂了,繼續問道:“幹嘛打啊,得有個理由吧?”
“弄壞他玩具了。”季成川嘆氣,眉眼間掩不住的心疼,“小東西自己從他姥姥那兒拖回來的。氣壞了。”
方廷翻個白眼仁,沒覺得有什麼好心疼的,玩具不就是被弄壞的麼?他要跟那兩個不是玩意兒的大哥計較這個,早就投河了。他懶洋洋地摁兩下遙控器:“小的他媽當時在呢吧?”
“嗯。”
“是啊,人媽在呢,你兒子一口一個野種,又要罵又要打,不給他個巴掌,母子倆過得去麼?以後你不在家他能好過?心疼什麼,你也傻了?”他彈彈菸灰,“小孩子懂個屁?對是對錯是錯的,你放他出去自己活一天,誰跟他講對錯?他在路邊對個小孩動手試試?”
方廷嗤笑一聲:“就是被你慣壞了,十幾歲了屁都不懂。”
季成川陰測測地掀開眼皮:“沒完了?”
“哎喲委屈死我了!”方廷委屈地叫:“您跟我橫什麼?扇巴掌以前沒見你修理好你兒子?把人打跑了跟我這兒撒氣呢?”
趙本山一串大笑,把方廷的話遮掩下去。
季然挨巴掌後受傷震驚的眼神又浮現出來,季成川狠狠閉上眼,一口氣燜掉剩下半支菸。
季然上次跑出去時說了句,你是世界上最垃圾的爸爸,這評價多少讓季成川有些鬱結,卻沒法否認。
想栽一棵筆直的樹,從紮根的那刻起就要修剪,歪枝亂葉全都不能留情,冒出一丁點苗頭就要下刀。可他比季然自己都怕季然疼,世上大概不會再有第二個當父親的不捨得讓兒子吃不愛吃的菜,於是縱容他挑食的毛病。
有時候季成川自己想來都心驚,他無條件的溺愛,幾乎像在折殺。
他明知道季然的枝條長歪了,但只要是刺向自己,他都能全盤接受,他有足夠的懷抱包容季然支稜啪嚓的雜枝。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