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的皇帝,當年爭寵的後宮諸妃,以及宗煦,那個柔弱無助的被她視如親生骨肉的孩子。
心裡突如其來的一絲疼痛,讓她神思有一些恍惚,直到明黃的顏色映入眼簾,她才驚覺自己已經走到御案前,盈盈拜了下去:“民女謝蓮真,叩見皇上。”
見她欲行大禮,霍凜不知怎麼的,竟從龍椅上站起身來:“免禮平身罷。”
眼前的女子,薄綃綠衫,風姿卓絕,淡雅如仙,霍凜今日親見,方知世間流傳關於她容貌之語不僅並非虛言,甚至猶有不及,心中亦不由得驚歎,緩緩坐下,猜測並非冰輪打發她過來,於是問道:“這樣的大熱天,姑娘來見朕,可有什麼要事麼?”
他性子沉默冷峻,對冰輪身邊之人,倒是一向另眼相看,這幾句話甚是溫和客氣。
蓮真心痛宗煦之死,每每憶及,仍自鬱郁,雖不忍責怪冰輪,滿腔怨恨卻盡數移到霍凜身上,加之霍凜贈予冰輪婢女之事,提起這個人總是不喜,及至今日一見,他面目神情竟與冰輪有著六七分相似,那憎惡之心,不知不覺已去了十之八九,定下神來,道:“民女進宮,為的是有一件事懇求皇上。”
“何事?”霍凜道:“你說。”
蓮真道:“民女想求皇上,能讓長公主遠離京城,去別處開始新的生活。”
霍凜顯然很意外,身子緩緩後仰,將頭靠在椅背上,過了好一會兒,方道:“遠離京城,去哪兒?京城是她的家。”
“京城不是她的家,是她的監獄。”
霍凜不禁微微變色,蓮真並無絲毫懼色,從容道:“將軍府是她的監獄,皇宮是她的監獄,而京城的每一條街道,都充滿了她和你製造的幽魂。”
霍凜神色漸漸緩和下來:“你應該慶幸,成為幽魂的是其他人,而不是我們。”頓了一頓,道:“從今而後,她都是自由的了,失去過的,付出過的,都會得到補償。”
“這世上有些東西,是永遠也補償不了的。”
霍凜不知想到了什麼,目光變得暗沉:“去其他地方,依然一樣。”
“其他地方至少不會讓她觸景傷情。”
霍凜道:“朕的姐姐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你說這樣的話,只能說明你不瞭解她。”
“或許她的心沒有那麼堅冷,至少沒有你想象中堅冷。”
霍凜注視著她,默然良久,道:“她是朕唯一的家人,朕不會讓她離開朕的身邊。”
“你自小遠赴塞外,離京城數千裡之遙,可距離並沒有改變你們是家人的事實,反而讓你們的心靠得更近,所以才有了現在的局面。”蓮真道:“你已位極人君,富有四海,難道就不能成全自己的親姐姐,讓她遠離這她角逐了半輩子的權力戰場,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始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清婉甜美的聲音,透著水一般的柔潤,聽起來並不咄咄逼人,霍凜似是陷入了沉思,並未接話。
片刻,蓮真再度出聲,打破了殿內的靜默:“她經常跟我說起你。”
霍凜抬起眼眸,蓮真道:“她說你獨自在西疆,雖然讓她掛念,卻並不為你擔心,因為她知道你聰明堅強。她也說,你是她唯一的弟弟。真是奇怪,你們姐弟不禁相貌,神態相似,連說話的語氣都如此之像。”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聲音已多了一絲傷感:“宗煦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他死後,我責怪她,她什麼也沒有說。後來,她跟我說,她很早就選中了你,她選你,並不只是因為你是她弟弟,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你會是一個好皇帝,一個能讓國家再度興盛太平,一個能造福天下蒼生黎民的好皇帝。”
霍凜斜倚在龍椅上,面上依舊平靜,可是黑沉的眸子裡,明顯有了一絲細微的變化。
“我是沒有什麼見識的弱女子,後宮多的是我這樣的女子,皇上的姐姐,卻是非同尋常的奇女子,過去那麼多年裡,我們一直跟隨她,依賴她,相信她。”蓮真道:“我不瞭解皇上,但我相信她不會看錯人,更不會將整個天下錯付,皇上他日必定會成為一代明君。現在,我想斗膽問一句,身為英明的君主,需要的是任人唯賢,知人善任,而不是近在咫尺的親情,是不是?而作為深愛姐姐的弟弟,總是想讓姐姐幸福快樂的,對不對?”
霍凜終於開口:“我會好好想一下你的話。”提起筆,蘸了蘸硃砂,開始下逐客令:“你可以回去了。”
蓮真道:“皇上,無論長公主身在何處,她會記掛你,更會放心你,一如你當年在西疆的時候。”
盈盈行禮,方要退出,那個渾厚的男聲再度響起:“慢著。”蓮真抬頭看他,霍凜垂著眉眼,聲音低沉:“好好照顧我姐姐。”
“你去見霍凜了?你告訴我說你去找蘇蘊,結果是獨自去了宮中見霍凜?”
冰輪連聲發問,蓮真恐她生氣,忙道:“我也不想騙你啊,可你知道的話,肯定不讓我去了嘛。”當下拉著她手,把進宮的情景一五一十跟冰輪講了。
冰輪只覺不可思議,看了她半晌,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他居然同意了。”
蓮真就勢側坐在她膝上,軟軟倚向她,得意的道:“這下你可再沒有藉口了。”
冰輪道:“你膽子也忒大了。”心裡明白,她何止是膽大,她用輕飄飄的“責怪”兩字,把宗煦之死對她的打擊說得輕描淡寫,卻把她與霍凜的姐弟情誼,她私下的讚許之辭加以誇大,並暗示霍凜已是獨當一面的君王,已經不需要她的輔佐,算是很用了一番心思,沒想到霍凜竟也吃這一套。她臉龐貼著她柔軟的鬢髮,無聲微笑:“那你想去哪兒?回家嗎?”
蓮真心情大好,眉眼間都舒展著笑意,側頭想了一想:“回家自然是要回的,但我想在南邊另外找個地方定居,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沒有。”冰輪搖搖頭:“我只想跟著你走,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說笑間,高賢用托盤端了幾樣鮮果進來,蓮真不好意思,便要從冰輪身上下來,冰輪卻故意使勁,將她摟抱得更緊,蓮真掙脫不開,神情尷尬,不覺羞紅了臉,還好高賢識趣,垂眉斂目,只作不見,將果盤置於案上,便要退下。
冰輪道:“你且站著。”
高賢聽她出聲,連忙站定,冰輪略加思索,總算是放開了蓮真,吩咐道:“你去把汪又興叫來。”
“高賢在我身邊多年,甚為得力,汪又興呢,這幾年也歷練出來了,性子還謹慎,做事也還老成。”冰輪目光掃過地下侍立的兩人,緩緩道:“現在我的身份已不比以前,留著你們在身邊有點大材小用了,所以我近日在想著,你們兩個還是回宮裡當差比較合適,你們自己覺著怎樣?”
高賢和汪又興“撲通”一聲就跪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