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節目,在群氓眼中,是濃縮的、蒸餾過的純淨人生,是他們夢想的映象。在螢幕中,他們能看到自己的命運,可以發現隨意改變的宿命,可以和幻想重逢。生活在這個無比擁擠的世界中,只有在螢幕前,我們才能感覺到一種假想中的安全,才可以躲避生活林莽中的交叉火力。社會是冰冷的,漫無邊際,找不到個人理想的交匯點,如同漫漫宇宙黑洞中的星雲那樣杳不可及,蘊含著持續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巨大壓力。
但是,在電視的彩豔熒屏中,我們終於能找到了幸福感和安全感。他人的歡樂,構成我們歡樂的源泉;陌生的世界,變得親切而熟悉;不能實現的遙遠的幸福,變得幾乎唾手可得。從前那種被時間、空間隔開的各種人生際遇難以逾越的分水嶺,等閒之間,已經被跨越,頓呈眼前。
現實的快樂,稍縱即逝。因為幸福和快樂的特質,就是短暫和易於消失。如此,想裝滿我們快樂的容器,電視是一個最佳的選擇。在每次倦怠和麻木湧上前,我們從螢幕上就獲取了另外的陌生的快樂和新奇。由此,時間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死亡也顯得那樣美麗,向死而生的哲學傷痛,被短暫而美麗的歡愉完全治癒了。於是,免於死亡恐懼的自由,作為一種假象,讓人覺得非常安怡舒適。
設想一下,在每個時間段內,這個地球上有幾十億的電視機在開啟著,我們的生活被展現,別人的生活被複制。隨著鏡頭的轉化,我們的大腦飛速旋轉,但卻永遠不會深入思維――在電視的侵蝕下,人的思想越來越簡單,而不是越來越深邃。未來得及思考一個畫面和鏡頭,下一個畫面已經佔據了我們的視覺神經,阻斷了深入的思考能力。
也正是基於電視這種特質,媒體發現了我們的注意力是最寶貴的財富,這就是“眼球經濟’或者”注意力經濟”的發端和由來。
誰吸引了大眾群氓的眼球,就意味著誰的名聲更大,無論是好名聲還是壞名聲,無論你是“芙蓉姐姐”還是“天仙妹妹”,基本價值都一樣,都會為當事人帶來財富、金錢和由關注而引發的尊敬感(辱罵帶來的關注其實也是一種變態的尊重)。
電視,發展到今天,創造出類似民族一樣的一個“想像的共同體”。這個群體太奇異、太龐大、太令人瞠目結舌,擁有難以想像的力量。在這個虛擬的共同體中,人們先前以我為中心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都得到了某種浸潤和修正。我們可以作為真正的、冷淡的旁觀者,不動神色地傾聽別人的痛苦(薩特說,我們都有足夠的力量,去忍受旁人的痛苦)。在是非不分的轉換中,價值觀被模糊得一塌糊塗,臭名昭著的人也得到吹捧和讚譽,各種問題光怪陸離地產生,卻一個也沒有得到解決。
公共事件,在電視觀眾看來,逐漸成為了類似戲劇的東西。所以,神舟上天和陳冠希,對於坐在電視機前的群氓來說,其實沒有什麼不同。我們這些電視人群,不過是一個消費群體。與商品稍有不同的是,電視人群消費的不是具體的錢包、食品或者羊肉串,而是在消費世界上每時每刻發生的真實的生活事件。
在電視時代,寰宇變成了“地球村”,世界的依存性特別強,每個角落發生的重大事件或者微不足道的瑣細事件都會不容拒絕地闖入我們的視野。於是,從深刻的心理學角度講,某種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心態逐步根深柢固地在我們頭腦中紮根。
殺戮、傷殘、流血、災難、事故,等等,僅僅是類似肥皂劇的鏡頭,從前駭人聽聞的影像,如今變得讓人無絲毫憐憫心地感興趣。作為芸芸眾生中的微渺的一份子,那些曾經能讓我們熱血沸騰或者為之髮指的事件,如今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成為我們生活一部分,最多隻會讓我們感到胃口不舒服,再沒有任何震撼力。特別是對於戰爭和災難引發的饑荒、大規模死亡事件,等等恐怖的畫面,我們完全就是昔日魯迅筆下表情呆滯的看客,甚或,一些人心中還會有某些幸災樂禍――我們自己非常安全啊。
只要我們輕輕按個按鈕,畫面就會轉入天壤之別的歡樂場面,黑暗、骯髒、血腥、飢渴就會被笑出眼淚的歡快所替代,充滿了祥和和平安,沒有任何躁動和危險。痛苦,距離我們太遙遠了,遠得甚至不需要我們調到道德的心理認知。即使世界越來越不穩定,只要我們手中有著遙控器的魔杖,輕輕一點,我們可以隨時隨地墮入美好的烏托邦。
作為電視群氓,我們的胃口十分旺盛,亢進一般,剛剛吞食了一大堆油膩的新聞,就迫不及待地等著新的讓我們神魂顛倒的事件和畫面。一切撲朔迷離的人生,百感交集的奇遇,不用費功夫,我們坐在這裡就能看著別人實現,可以感同身受……
所有這一切,恰如狄更斯所言:“烏合之眾,猶如大海,百川匯流,難尋根源;烏合之眾,千差萬別,各不相同。浩渺的大海最是反覆無常、飄搖不定,翻湧的海潮,最是令人驚懼、衝動、殘暴。”
當個體越來越沉迷於電視所營造出來的群體喧囂和鼓譟的時候,就會越來越喪失自我的人格。
這種群氓意識,弗洛伊德認為,“事實是無意識的體現,人的頭腦中,一切邪惡的東西,都是作為一種天性而包含在無意識中的。我們不難理解,在這些情況下,良知或者責任感會消失。”
看“點選率”和“排行榜”買書的氓民
深圳。江南廚子飯館。
邊吃邊看著電視,我的一個朋友江清華特別興奮,他把手中的遙控器扔在空中老高,指著電視螢幕上出現的一張滿臉橫肉的村氣大臉,喊著說:
“這是我湖北表弟,人家如今是網際網路上著名的歷史寫手,網名是‘大臉明月’,‘點選率之王’。半年時間,各個網站都轉載他的歷史文章《朱元璋那點事情》,點選率號稱超過五千萬!……我這表弟太有才,其實他網上文章的點選率都是假的。我這個聰明的大臉表弟,一年多前,在海南的一個社群大網站,叫什麼海角網的天涯煮酒論壇,開始貼他的歷史帖子;然後,我北京的另一個表弟關海廬,給他裝上點選率造假軟體,一下子就讓他的帖子脫穎而出,僅僅三個月,點選率高達400多萬;還有,我海南有個表弟叫貝日出,他和史悅表弟一起事先合計,先用許多馬甲在那個論壇罵人攪局,造成聲勢,然後在論壇的寫手之間製造矛盾……最後呢,他們使出陰招,自己搞自己,關海廬往天涯煮酒論壇我史悅表弟的帖子裡面放車禍屍體照片。這樣一來,我大臉表弟的主ID‘大臉明月’哭哭啼啼,在網上裝委屈裝孫子,在網友中獲取了許多同情……就這樣,北京一個書商恰到好處參與進來,幾個月內,就炒作出一個巨大的網路事件,好像叫什麼百萬粉絲鬧網站的‘點選率造假門’,其實呢,最早就是四個人在那裡沒日沒夜的搞,天道酬勤啊,就這樣,我小公務員出身的大臉表弟出名了!”
“不會吧,點選率造假搞事,就沒人懷疑嗎?”有人問。
看到周圍我們幾張懷疑的臉,江清華欣然地解釋:“有人懷疑。當然有人懷疑!我這幾個表弟很聰明,他們多年打遊戲混在網上,好多死黨,可以QQ群進行組織,他們後期和書商的手下員工聯手,四處刷版搗亂……我這個史悅表弟,他在廣州寫帖子準備開始搞事的時候,每個月掙5000,就敢掏出3000,連續四個月邀請網上推貼的那種小公司,專門派人天天在他的帖子裡面頂貼造樓,然後依靠網上幾個小兄弟和我兩個表弟,邊用軟體點選率造假,邊對幾個論壇中質疑他點選率造假的主要寫手輪番轟炸,喊打喊殺。那陣勢太唬人,最後弄得論壇裡面誰都不敢表示異議了……你們可能不知道,現在什麼公司都有,剛才說的專門在網上頂貼的公司,就是那種僱傭青少年一天干12個小時在網上打遊戲掙遊戲裝備然後倒賣的公司,給他們3000塊,包你一個帖子火,當然,點選率造假軟體是出名的關鍵。”
望著大夥佩服的表情,江清華更加得意。“是啊,我這個大臉表弟其實根本不懂古漢語,最近他看到易中天這些弄歷史的教授很火很賣錢,就瞧準了時機,從書店買幾本現成的明朝歷史書,上次,我看他買了吳晗的白話明史作抄襲用……他邊看白話書,邊自己用低俗、有趣的網路語言,瞧準網上小青年曆史弱智的空子,在文章裡面逗笑搞事來說事兒,胡編亂造。這種網路寫法,加上點選率軟體造假,馬甲、書託一起上,他們在幾個網站四處刷屏搗亂,常常假裝成對手方,往自己的帖子裡面放屍體照片、放車禍死人照片啥的,這些下三爛的慣用伎倆,看似簡單,但屢試不爽……這個浮躁年代,只要敢於不擇手段、持續地進行炒作,想不紅都難!要想成功,必須要走偏門啊。”
江清華老兄興奮得滿臉放光。顯然他家族成員有人成名,確實讓他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