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18 11:51:00
四十、婆婆
這裡的習俗,婚禮只進行到中午十二點之前,到十二點賓客們就都告辭離去,一家人才得以在預先定下的小包廂裡吃團圓飯。這時司儀和攝影師進來,說了點吉祥的話,然後攝影師就支支吾吾的暗示,剛才相機的電池用盡了,買了新電池,希望主家出一百塊電池費,說是電池費,其實是攝影師自己的小費,婆婆臉上的喜色還沒有褪去,當下爽快地從包裡掏出一百塊來給他,司儀和攝影師歡歡喜喜地道謝著走了。
“給他那錢幹嗎啊,所有費用不都已經跟他們老闆談好了嗎,這個是額外的吧?”東陽有點不滿。
“那沒事,媽有辦法,過兩天結帳時,跟他們老闆算去,今兒個大喜的日子,咱不能給自己找不痛快。”婆婆胸有成竹的說。
文嘉保持著溫婉的微笑沒有作聲,心裡卻更加相信,這個婆婆不簡單。
婚禮後在東北又多住了幾天,東陽說難得來一次,就在這裡玩一玩,就當是蜜月旅遊了。
去年春節在這裡的時候,正是天寒地凍、大雪封門,文嘉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室內,這回天氣比較暖和,她得以出門四處走。東陽帶她走了很多地方,當地有名的公園、廣場、山地、溫泉,兩個人新婚燕爾,暫時拋卻工作的壓力,無憂無慮地遊山玩水;晚上他們去逛街,這是靠近瀋陽的一個老牌工業城市,不大,雖然是地級市,但是市區也就跟江蘇大點的縣級市差不多,城市也少有前衛現代的建築,卻保留了老牌城市的一些設施,所以看起來有種獨特的韻味。這個城市的大部分人,都是當地那家國有鋼廠的員工,生活比較穩定,整個城市給人一種悠閒自得的感覺。
文嘉最喜歡的,還是這裡的天氣,乾燥、晴朗,天空看起來比南方更高遠,是那種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的藍。但是文嘉對東北的感情,可以說是很矛盾。從根基上說來,她更加適應南方文化的精緻、內斂、柔和,包括人與人之間若有若無且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可是當年,恰恰又是東陽的坦蕩直率吸引了她,在上海的時候,偶爾接觸到東北口音的陌生人,會感覺莫名地親切,好像心理揣了一個小秘密一樣,想要去告訴人家,其實我也是半個東北人呢;然而等真正到了北方,深陷北方文化和北方人的包圍中,她又會在心裡產生些許的抗拒,會不由自主地有意無意地表現出疏離,這是一種對自身背景的下意識的堅守,好像表現得親熱了一點,就會失節背叛原先的根基一樣。
婆婆還是如上次一般熱情,可能是天生的開朗性格,她最喜歡的就是拉著文嘉聊天,什麼雜七雜八的瑣事都能講得津津有味,而文嘉卻漸漸有點招架不住了,以前在電話裡聊天雖然也聊得很久,但是因為考慮到電話費,老太太還能見好就收,如今人在面前了,話匣子就像開了閘放水,難得有停的時候,一開始文嘉還能應和幾句,到後來就只有婆婆在說,她在聽了。
上次春節的時候時間很短,跟婆婆相處不多,而這一次,文嘉對婆婆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婆婆是個講究人,五十歲的人,穿衣打扮依然非常挑剔,她對品牌的信奉甚至超過年輕人,她的理論是:“寧可少吃一點,面兒上不能跌。”哪怕出門買菜半小時的功夫,也要精心撲粉、描眉、塗口紅——而且是那種很誇張的大紅色。這讓文嘉很費解,這樣的媽媽為什麼會教出東陽那樣樸實節儉的兒子來?
文嘉注意到,在這個家裡,顯然是婆婆在當家,公公少言寡語,文嘉在的這些天,公公大部分時候都在桌旁就著小菜喝酒,不用別人陪,自斟自飲,對家裡的事情很少過問,通常一整天都沒有幾句話,除了不時地嘀咕一句:“兒子回來了,我高興。”風風火火進進出出的都是婆婆。
也許是因為婚禮之後,婆婆完全把文嘉當作了家人——完全意義上的家人,所以很多客套就免了,用通俗的話講,就是“不拿自己當外人”:婆婆說話很少用陳述句,多用祈使句;很少用疑問句,多用反問句;用商量語氣的少,用肯定語氣的多。
比如文嘉和東陽從外面回來,老太太會吩咐:“外套快脫了。”
飯桌上,夾一桌子菜到文嘉碗裡:“這個吃了,這個老好吃。”
晚上給他們抱一床被子到房間:“用這床,那床褶哄哄的,像啥樣!”
嗓門大,語速快,不容商量,不容質疑。對這一切文嘉皆以微笑應對,在來之前,她在心裡給自己暗暗下了命令,跟婆婆好好相處,不讓東陽為難。
何況,文嘉看得出來,婆婆精明是精明,但是也是個相當懂事的老太太,用上海話說叫“拎得清”,比如她總是會在文嘉面前提起未曾謀面的親家,言語間客氣而親熱,好幾次推心置腹地表示文嘉的父母撫養兩個孩子上到大學相當了不起。
“不要說你家倆孩子,就咱家陽陽一人上大學,都讓我費老勁了,你爸媽老厲害。”這樣的話,不管哪個為人子女的,聽了都相當受用。
又比如,小兩口一起,有時候會真真假假地拌個嘴什麼的,婆婆總是在旁邊笑眯眯地聽著,從來不會如文學作品中那樣急吼吼地護著兒子,有時候還會嗔怪一句:“陽陽你個愣小子啊,別欺負文嘉。”
再比如,婆婆拉著文嘉家長裡短地嘮嗑,但是從來不提什麼時候要孩子,父母的收入等等敏感問題,這些讓文嘉相信,這個老太太心如明鏡一般,永遠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兩代人之間,這是非常難得的。
有時候理解是相互的,原本婆婆和文嘉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一老一少,一南一北,一城一鄉,如今擰到了一起,肯定是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於是文嘉將自己的不適應當作磨合的過程,微笑和沉默,也是她對婆婆的尊重方式。
在東北的時間,也許是考慮到文嘉人生地不熟,所以東陽對她照顧有加,飯桌上會幫她細細地將魚刺挑乾淨,桌上有那麼個別多嘴的就半開玩笑地說:“陽陽啊,咋恁寵媳婦兒呢?可了不得。”東陽憨憨地笑著不置可否,婆婆就說:“現在時代不一樣,媳婦嘛可不就是用來寵的,不但陽陽寵,咱家啊,就當多生了女兒一樣疼著。”
婆婆最喜歡乾的事,是一有空就翻箱倒櫃,將她的“寶貝”一一給文嘉展示,嶄新的各式廚具,精美的全套骨磁碗碟,從厚到薄數十條高檔被子,甚至拖鞋毛巾幹發帽……
“都是好玩意,我給你攢的,等你回我身邊了,都給你。”婆婆樂孜孜的說,想一想嘆嘆氣,又自我安慰般地說,“你們啊,工作忙,我知道,年輕人有點空閒就要玩,要睡懶覺,這日子指不定過成什麼樣呢,等將來回我身邊就好啦。”
“等將來回我身邊”這話幾乎成了她的口頭禪。
“你要是愛吃這菜,等將來我回身邊,我教你做。”
“咱這裡馬上要新開一商場,可大,等將來回我身邊,我帶你逛去。”
將來是什麼時候,遙遙無期,甚至也許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老太太不是不知道,但她就守著這明知道遙遠而渺茫的希望,無奈卻又不肯放棄,只能隔三岔五拿出來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