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囤開啟罐頭,又開啟酒瓶斟滿三個杯子,他望著鍾躍民和張海洋鍾說:"還站著幹嗎?坐下吧。"
兩個人默默地坐下。
滿囤舉起杯子鄭重地說:"都端起來,幹了。"
三人把酒一飲而盡。
滿囤又重新斟滿:"再幹。"
三人連幹三杯酒。
滿囤突然變得很激動:"兩位兄弟不是外人,別笑話哥哥……"他突然朝一個方向跪下,連連嗑了三個頭便聲淚俱下:"爹、娘,兒子給您二老嗑頭啦,兒子沒給爹孃丟臉,兒子在部隊提幹啦,咱們家有盼頭啦,俺能養家了呀……"
滿囤嚎啕大哭起來,多年的委屈和壓抑在一霎間都釋放出來。
鍾躍民和張海洋被滿囤哭愣了。
鍾躍民抱著滿囤的肩膀勸道:"以後就好了,排級工資五十二塊,你能養家了,這是好事呀,你該高興,弟兄們也為你高興呀。"
滿囤擦著眼淚哽咽道:"兩位兄弟,照理說,和你們認兄弟,俺是高攀了,你們夠意思,從沒嫌棄俺,這幾年你們連件新軍裝都沒穿過,全寄給俺家了,俺一個窮小子,真拖累弟兄們了,俺代表全家給你們磕頭啦……"
滿囤又要跪,鍾躍民和張海洋慌忙扶住他:"哥們兒,你這就沒意思了,咱們不是哥們兒嗎?"
滿囤又抓起酒瓶子:"好吧,我什麼也不說了,該怎麼報答弟兄們,俺姓吳的心裡有數,喝,這兩瓶酒今天要喝完,誰也別裝熊。"
鍾躍民一口乾掉杯中的酒大聲道:"喝,為告別咱們計程車兵生活,一醉方休,只要明天早晨能爬起來就行。"
張海洋牛皮哄哄地說:"起不來也沒關係,叫人給教導隊帶個信兒,就說大爺喝多了,晚一天去,怎麼啦?"
鍾躍民笑道:"看把你牛的?不就是個小排長嗎?"
鐘山嶽自從被解除隔離審查以後一直沒有分配工作,已經在家賦閒好幾年了,他在被審查期間,部裡又提升了幾個副部長,因此在職的副部長已經達到七八個了,實在沒有位置可以安插。儘管鐘山嶽心急如焚,可是象他這類情況的幹部實在太多了,組織部門也毫無辦法。鐘山嶽和大多數在文丨革丨初期受到衝擊的老幹部一樣,公開的說法都是自己還年輕,身體條件也不錯,還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其實誰都明白,這些理由過於冠冕堂皇。
鍾躍民這次探親回家可沒少聽父親發牢騷,老頭子又添了個不良嗜好,每頓飯必喝酒,一喝酒話就多,話一多就罵人,每當酒至半酣時,鐘山嶽已把所有不滿意的人和事挨個罵了個遍,鍾躍民根本不能搭碴,一搭碴準把他也捎上。
父子倆有五六年沒見了,鍾躍民剛回來時,父親很興奮,先是給各地的老戰友打電話,說我老鐘的兒子在部隊當了排長,然後便一刻不停地追著鍾躍民問這問那,鍾躍民到客廳,老頭子追到客廳,鍾躍民進了自己的臥室,老頭子又追到臥室,弄得鍾躍民都快煩了。他記得父親以前可不是這樣,那時父親在他眼裡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就連打起人來也頗具大丈夫氣概,他決不象一般父母打孩子那樣,不慍不火地往孩子屁股上拍幾下,鐘山嶽可沒這麼溫文爾雅,他總是出手如電,讓鍾躍民還來不及反映,一個清脆的耳光已經結結實實地扇在臉上,其力度足以讓鍾躍民原地轉向360度,眼睛裡一片金光燦爛。
鍾躍民百思不解,眼前這個嘮裡嘮叨的老頭子是他父親麼?怎麼人一老就變成了這樣?遼瀋戰役時那個打仗和追女人都同樣風風火火的年輕師長如今哪裡去了?
當然,這都是鍾躍民剛回家時的情景,他和父親相處沒幾天,就發現父親其實沒多大變化,只不過是沒事幹閒的,他心裡裝滿了無名火,你千萬別招他,一旦招他發了火,頓時就露出了猙獰面目。
鍾躍民想起了兒時的理想,為了不挨爸爸的揍就得自己當爸爸,這種想法太缺乏周密性,忽略了最根本的一條∶即使你當了爸爸也不能保證你自己的爸爸不揍你,這是一條鐵的規律,任你有多大本事也甭想翻過來。
鐘山嶽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鍾躍民正在給父親按摩肩膀,他討好地問:"爸,您這算是官復原職了吧?"
"恢復了原級別待遇,就是沒事幹,中組部可能是把我忘了。"
鍾躍民說:"您還是好好休養一陣吧,爸,我媽去世後,您為什麼不再找個老伴兒?"
"有合適的麼?你小子給我介紹一個?"
"真抱歉,沒有。"
"那你小子廢什麼話?過問起老子的私生活來了?"
"我是覺得您需要有人照顧。"
父親說:"結婚不是為了要人照顧,要是那樣,我不如請個保姆,兒子,明天咱們去八寶山看看你媽,咱家如今只剩下咱們兩個啦,人丁不旺啊,我這輩子最大的貴憾,就是沒多生幾個兒子,你媽生你以後就動了手術。"
"我知道,您還想著我媽。"
父親說:"我問你,你有女朋友嗎?"
"交過兩個,時間都不太長。"
"笨蛋,連個女朋友都看不住,人家看不上你?"
鍾躍民慚愧地承認:"就算是吧,我沒本事,比您年輕時差遠了。"
鐘山嶽得意地吹噓起來:"這倒是,老子年輕的時候可比你這會兒風光,全縱隊最年輕的師長,那些女同志見了我就兩眼放光,轟都轟不走。"
"您最後還是看上我媽了?"
"你媽當時是我們東野機關裡最漂亮的,唔,當時不少師團級幹部都打她的主意,可她誰也看不上,只有我心裡明白,她是在等我呢,那是總攻錦州之前,我正準備打大仗,顧不上找她談,等打完了仗我才找的你媽,你猜你媽的第一句話怎麼說?她說,你怎麼才來?"
鍾躍民大笑:"老爸,您真是情場高手。兒子可自愧不如。"
一提起過去,鐘山嶽的臉色立刻陰沉起來,他又不由自主地發起了牢騷∶"唉,以前的風光日子是不能提了,一想到現在心裡就堵得慌,這叫他媽的什麼事?身體好好的,一頓飯能吃兩大碗,倒沒工作了,就這麼混吃等死啊。"
鍾躍民勸道∶"爸,您的級別,工資和住房不是都有嗎?不安排工作更好,您釣釣魚,找老戰友喝喝酒,不是挺好嗎?我要有您那個級別待遇,巴不得躺倒不幹了,當官兒有什麼好,成天提心吊膽的。"
"什麼話?這是為人民服務,怎麼叫當官兒?我還年輕,身體又好好的,現在沒別的想頭,就是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
鍾躍民不禁笑出了聲∶"爸,其實誰都明白,這些理由太冠冕堂皇了,若真是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可以去掃樓道,燒開水,實在不行到居委會和那些小腳兒偵緝隊去站崗放哨,總之,方法有很多,並不一定非要當官兒。"
鐘山嶽不愛聽了∶"放屁,老子一個堂堂副部長去居委會站崗放哨?虧你想得出來。"
鍾躍民說∶"問題就出在這兒,別說是去居委會,就是讓一個副部級幹部去當個處長,他也非蹦起來不可。所以,這些"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的幹部,他們對工作的要求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必須要保證自己的原級別,只有在這個前提下,才能"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
"老子本來就是副部長,我又沒向組織上要官,升上一級,我不過是要求組織上根據我的能力考慮一下,給我分配個能發揮作用的崗位,這個要求不算高吧?"
"那如果組織上就認為您去居委會工作才能發揮作用呢?"
"你放屁……"鐘山嶽氣得不知說什麼好。
鍾躍民還不識趣地繼續說∶"問題是,中國的官場歷來不缺人,所有的官位都被佔得滿滿的,您上趟廁所的功夫,回來一看,您那位子也許就被別人佔了,誰不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呀,也夠難為中組部的,就連我也是剛當個小排長就惦記著連長趕快轉業,好給我騰騰位子,我也想"為黨為人民多挑點兒重擔",老實說,給我個師長軍長的擔子我都不嫌沉……"
鐘山嶽聽著鍾躍民的話一聲不吭,他起身去了廚房,鍾躍民很警惕地注意著父親的舉動……
鐘山嶽在廚房裡邊翻弄了一會兒就出來了,鍾躍民一見便兔子般地竄出客廳,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父親的手裡竟拎著一根擀麵杖……
袁軍、周曉白、鄭桐、蔣碧雲正坐在莫斯科餐廳裡交談,他們在等待鍾躍民,袁軍和周曉白已經穿上四個兜的軍官服。
周曉白心神不定地看看錶說:"躍民會不會不來了?"
袁軍說:"不會,他昨天在電話裡答應得好好的,大家都好幾年沒見了,也該敘敘舊了。"
鄭桐恨恨道:"這孫子,真不仗義,我平均給他發三封信,他才回一封,老說忙,好象全世界就他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