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躍民無所謂地說∶"是咱們提出分夥的,現在就是餓死,也不能說軟話,丟份兒的事可不能幹。"
其實他們誤會這三個女知青了,此時她們正在知青點的伙房裡做飯。王虹和李萍在貼餅子,她們已經把所有的糧食都拿出來了,蔣碧雲坐在灶旁拉風箱,熊熊的火光映紅了她憂鬱的臉,她很後悔今天中午對鍾躍民的態度,她不是小氣人,也知道這點糧食無論怎麼省也撐不了幾天,他們早晚要去討飯,她是對鍾躍民有氣,有意要難為他。
蔣碧雲的父親是大學教生物學的教授,母親是和父親同系的講師,她從小在學校裡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這類好學生對鍾躍民這樣的壞孩子向來有成見,更何況出身高階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一向看不上出身幹部家庭的孩子,他們從小就被父母灌輸了一套觀念,咱們這樣的家庭無權無勢,父母幫不了你們,你們的將來只能靠自我奮鬥。蔣碧雲是在這種教育下長大的,她對於幹部子女有著一種很極端的看法,八旗子弟,衙內,喜歡吹噓父母的地位,目中無人,不學無術,虛榮淺薄,很多幹部子女還缺乏教養,繼承了他們土包子父母的稟性,以無知為榮耀。
1966年8月,紅衛兵運動興起,蔣碧雲的父母被揪鬥,當時她還在學校跟著紅衛兵們"破四舊",象她這種非紅五類出身的人,是沒有資格參加紅衛兵的,她只能參加"紅外圍",她很感謝紅衛兵們能給她這個參加革命的機會,於是每天幾乎住在學校裡,很少回家,直到有一天,父母的單位通知她去處理父母的後事,蔣碧雲才知道父母已經雙雙服毒自殺,屍體也已經火化了,聽到這個訊息後,蔣碧雲一下子就垮了,她瘋了一樣回到家,在家裡翻了整整一天,她什麼也沒有找到,父母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連一封遺書都沒留下。從此,蔣碧雲再也沒有笑過。
蔣碧雲從那時起,就開始對紅衛兵產生一種極強的仇視心理,既而擴大到幹部子弟這個群體。剛來的第一天,她就開始討厭鍾躍民,把他當成了無賴,而鍾躍民似乎也有意做出一副流氓相來招她煩,仇就是這麼結下了。
李萍和王虹知道鍾躍民借糧的事後,都埋怨蔣碧雲做得太過份,王虹很不滿地說:碧雲,你不該這樣,咱們是個集體,眼看他們捱餓,咱們吃得下嗎?
李萍也嘆了口氣說:這些男生真可憐,兩頓沒吃飯了,鍾躍民是個好面子的人,他在借糧之前肯定是左右為難,鼓足很大勇氣才開的口,你一下子就把他頂到南牆上,他餓死也不會求咱們了。
蔣碧雲突然覺得自己很孤立,原來李萍和王虹對鍾躍民的印象不錯,她們可能真的認為蔣碧雲是捨不得借糧,把她當成了小氣鬼,蔣碧雲委屈得捂住臉哭了。
在男知青宿舍裡,大家都聊得沒勁了,鄭桐不停地翻身,唉聲嘆氣。
鍾躍民踹了他一腳:"鄭桐,你他媽安靜點兒行不行?老擠我幹什麼?"
鄭桐有氣無力地說:"我想起那次和袁軍買冰激凌的事,當時吃得哥幾個直拉肚子,我當時還發誓,以後再不吃冰激凌了,現在一想,要是有冰激凌,哥們兒能吃一桶。"
鍾躍民坐了起來說:"鄭桐,我知道你餓,但你得學會忍耐,忍不住也得忍,不但要忍過今夜,明天還要忍到縣城,到了縣城能不能要到吃的還不一定,就算要到一點兒吃的,咱還不能吃,因為還有村裡的老人和孩子,咱們還得忍,不為別的,因為咱們是男人,你明白嗎?"
"明白啦,這輩子我忍了,下輩子打死我也不當男人了,躍民,還有什麼法子不讓我當男人?"
鍾躍民笑了:"這倒有辦法,曹剛,你那鐮刀還在嗎?拿過來,我要閹了這小子。"
男知青們起鬨:"對,閹了丫的。"
大家正鬧著,鄭桐聽見有人在敲門,門外傳來蔣碧雲的聲音:"是我,蔣碧雲。"
鍾躍民吼了一聲:"有事明天再說,我們都沒穿衣服,別招我們犯錯誤啊。"
蔣碧雲也不示弱,她大聲喊道:"鍾躍民,你混蛋,把門開啟。"
鄭桐把頭伸出被窩起鬨道:"蔣碧雲同志,我們已經不行啦,永別了,我身上還有兩毛錢,就算我這個月的黨費吧,你千萬不要太悲傷,掩埋好我們的屍體,你繼續前進吧,等到全人類都得到解放那一天,別忘了在我們墓前獻一束鮮花……"
王虹在門外笑罵道:"都餓得爬不起來了,還臭貧呢,我們這兒還有點兒吃的,你們要不開門,我們可走了。"
男知青們象火燒屁股一樣蹦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門開了,三個女生端著一些玉米麵餅子走進來。李萍笑道:"都餓了吧?我們特意晚點兒來,讓你們多餓一會兒,省得你們不珍惜,都起來吃飯吧,我們也把糧食都用光了,明天咱們一起去要飯。"
男知青們歡呼著"女生萬歲",紛紛抓起餅子狼吞虎嚥起來,只有鍾躍民用被子矇住頭在裝睡。蔣碧雲過去推了他一下說:"鍾躍民,你裝什麼蒜?起來吃飯。"
鍾躍民翻了一個身,臉朝裡道:"不餓,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那白天是誰去我那裡想蹭飯?"
"此一時彼一時也。"
"這話怎麼講?"
鍾躍民無奈地坐起來說:"那時我拿你當革命戰友,向你借糧,現在性質不一樣了,好比地主向窮人施捨,咱人窮志不窮。"
蔣碧雲小聲道:"你是不是想讓我求你?"
"別,我不餓,才一天不吃飯,哪至於就扛不住了,我是想體會一下紅軍長征時感覺。"
蔣碧雲細聲細語地說:"鍾躍民,我知道我今天傷了你,我向你道歉,你先吃飯,別的事咱們以後再談好不好?"
"哪兒的話?你的糧食你有權不借,這天經地義,用不著道歉。"
蔣碧雲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哀求:"躍民,吃飯吧,我求你了。"
"我真不餓,謝謝你啊。"
蔣碧雲突然爆發了:"鍾躍民,收起你那套自尊吧,你以為就你有自尊?為什麼就不關心一下別人的感受?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的傲慢勁,那種浸到骨子裡的傲慢。"
鍾躍民疑惑地看著蔣碧雲:"你沒犯病吧?幹嗎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是我看不慣你,我對你們幹部子弟有成見,六六年紅八月,你們抄家,打人,不可一世,當災難觸及你們自己家庭時,你們就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甚至以流氓自居,嘲笑一切,以示自己的與眾不同。"
"你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可你幹嗎又給我們送吃的,是想嘲笑我嗎?"
"你錯了,我沒這麼狹隘,我是突然想明白了,覺得這樣下去挺沒意思的,我們十個人是個集體,既然社會把咱們拋到這種窮鄉僻壤,我們還能指望誰呢?我們自己再勾心鬥角,就太讓人看不起了。"
鍾躍民似乎受到震動,他沉默了片刻,拿起一個餅子輕輕咬了一口。
蔣碧雲的眼圈紅了:"躍民,謝謝你,你原諒我了?"
鍾躍民艱難地點點頭,他眼睛有些溼潤了。
蔣碧雲在一瞬間就淚流滿面了∶"躍民,對不起……"
知青們都流淚了,他們彷彿突然成熟了,生活似乎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窯洞外面起風了。
第八章
同樣是討飯,卻各有各的感覺,蔣碧雲接過半塊饃,眼淚就湧了出來,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而在鍾躍民和鄭桐看來,這簡直是狂歡的節日,人生能有幾次討飯的經歷?知青狂飆掃縣城。
縣城唯一的一條大街上,走來一支奇形怪狀的討飯隊伍,這支奇怪的隊伍引起了縣城居民的好奇,旁邊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其實,這一帶屬於貧困地區,每年青黃不接的季節,農民集體外出討飯早已蔚然成風,縣城的居民也已司空見慣,本來沒什麼可奇怪的。但這支討飯隊伍卻很引人注目,因為這裡面居然有北京知青,特別是還有女知青,這倒是件新鮮事。還有,往年討飯的農民都很安靜,他們在乞討的時候都是小聲哀求,絕不喧譁。可今天這支討飯隊伍卻鬧鬧嚷嚷,很是熱鬧,縣城的居民們都鬧不明白,討飯吃怎麼可以如此氣壯如牛,就象誰該他們的。
鍾躍民和鄭桐穿著借來的四處露棉花的破棉襖,腰裡扎著草繩,一手端著破碗,一手拿著打狗棍。他們的身後是石川村老人和孩子組成的討飯隊伍,曹剛、錢志民、蔣碧雲等知青們夾雜其間。
鄭桐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哪裡人多就往哪裡擠,他舉著一個邊緣已成鋸齒狀的粗瓷破碗拚命向人群裡湊,嘴裡還大聲唸叨著:"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姐們,革命戰友們,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已經三天沒吃飯啦,快扛不住啦,給口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