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軍大大咧咧地說∶"沒人給我通知書,李軍長讓我來的,我的全部入伍手續應該在你們軍務處。"
趙處長顯得很有耐心∶"小夥子,我這裡沒有你的入伍手續。
袁軍無所謂地聳聳肩膀∶"那你就去問問軍長吧,當然,政委也可以,既然他們都不在,那我就住下來等等,反正新兵連還有兩個月才結束,我不著急,趙處長,你忙你的去吧。"
他話說得很狂妄,但自己竟毫無察覺,這一句話就把趙處長得罪了,一個新兵敢用這樣的口氣和一個團職幹部說話,在這個軍的歷史上也算是破天荒了。不過,趙處長的怒火併沒有表現出來,他只是點點頭,叫袁軍去招待所,他犯不上得罪這些幹部子弟,軍隊中盤根錯節的關係他太瞭解了,一個新兵蛋子本不足為慮,但你鬧不清他家老爺子和首長的關係,萬一當年曾和首長在一口鍋裡攪過勺子,或是在戰場救過首長的命,你得罪了他,就等於得罪了首長,這種傻事,趙處長才不會幹,他決定對袁軍實行冷處理,既不得罪他,也不幫助他,讓他在招待所等著吧。
滿懷怨氣的趙處長還真把袁軍扔在招待所裡住了三天,幸虧三天以後姚副軍長回來,袁軍才被安排去了新兵連。新兵連結束後,袁軍被分到坦克團,趙處長私下把他的表現告訴了團裡的幹部,因此,袁軍人還沒到坦克團,他的事在團裡已經盡人皆知了。
袁軍有些後悔來當兵,他覺得軍隊生活枯燥得令人難以忍受,關鍵是這裡沒有一夥彼此處得來的朋友,他覺得連隊裡所有的人都在監視著他,他的一舉一動都受到關注,從連長季長河、指導員吳運國到袁軍所在的二班班長段鐵柱,他們對袁軍的態度都是不冷不熱,他們都知道袁軍的家庭背景,尤其是他父親和軍長的關係,但基層幹部沒人吃這一套,而且還越發看他不順眼,這似乎是一種天生的成見,也是部隊裡的一種普遍現象。從農村入伍的戰士和城市入伍的戰士有著天然的隔閡,這種隔閡在和平環境中很難消除。
袁軍從小生活在軍營裡,熟悉軍隊生活,他知道自己非過新兵生活這一關不可,等熬過一年,下一批新兵進了軍營,他才能熬出頭來。軍隊就是這樣,就算軍長是你父親的老戰友,也不能事事護著你,班長這個官兒,你是無論如何邁不過去的。袁軍懂得這些,他認為自己當兵以後,已經很收斂了,他甚至希望和班長段鐵柱搞好點兒關係,改善一下自己目前的處境,可段鐵柱對袁軍伸過的橄欖枝不屑一顧,照樣對他很嚴厲。袁軍從此恨上了班長。
二班長段鐵柱長得和他的名字很相象,一米七的個子,粗壯得象顆炮彈,脾氣也很火爆,他和連長季長河,指導員吳運國都是山東人,而且都是一個縣的,既然是老鄉,平時他們之間的走動就多一些,這樣便有些拉幫結派之嫌。袁軍認為,這個連隊已經被山東幫所把持,非山東籍的戰士在這個連隊就別想出頭。關於班長段鐵柱的脾氣,袁軍是這樣看的,這個一腦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冒兒在入伍之前肯定是個好脾氣,到了部隊當上班長以後才變成了現在這樣,結論只有一個,這小子讓新兵們給慣壞了,以致一見著人就摟不住火,袁軍決定等到時機成熟後再找機會收拾他一頓,讓他明白明白馬王爺究竟是幾隻眼。
這幾天袁軍和班長的關係已達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袁軍在"103"號坦克上當裝填手,在"五九"式坦克的四個乘員中,這是個最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車長自不必說了,那是全車的指揮員,大家只有服從的份兒,駕駛員和炮長都是技術活兒,自然也比較受尊重,特別是駕駛員,農村入伍的戰士都願意幹,因為復員以後可以開履帶式拖拉杌,這在農村是個受人尊重的職業。算來算去,就屬裝填手的差事不怎麼樣,名義上說,他是預備炮手,可要想真摸到炮,除非炮長陣亡,換句話說,要是炮長活得好好的,袁軍就只有撅著屁股裝炮彈的份兒。他以前從來沒注意過,看起來威風凜凜的坦克,座艙裡竟如此狹窄,在這樣狹窄的空間裡,裝填手要用臂力將三十公斤重的炮彈推入炮膛,袁軍認為,這活兒簡直不是人乾的。他心裡明白,就衝他是這個連隊中唯一的後門兵,這個裝填手他也是幹定了。
袁軍在座艙裡一遍一遍地練習裝炮彈,渾身已經被汗水溼透了,一顆三十公斤重的教練彈被反覆推進炮膛又退出,實在是苦不堪言。他覺得座艙蓋被開啟,一縷陽光照進座艙,他沒有抬頭,繼續在裝填。
"袁軍,有你這樣裝炮彈的嗎?炮長是怎麼教你的?"段鐵柱在座艙口說。
袁軍連頭也沒抬∶"班長,有話就說,用不著做鋪墊,你倒底想說什麼?"
"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的大姆指要護住炮彈引信,尤其是推彈入膛時,摘下保險帽的炮彈引信,幾公斤的碰撞力就可以引起爆炸。"段鐵柱教訓道。
"我說班長,這不是顆教練彈嗎?它好象炸不了吧?"
段鐵柱的聲音嚴厲起來∶"指導員是怎麼說的?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要從思想上把每一次練習都當成實戰,你就這樣把連首長的話當耳旁風?"
"嗬,還連首長?我聽這話怎麼這麼彆扭呀?叫聲連長指導員就行了,還首長?你不覺得有點兒肉麻嗎?要不趕明兒我也叫你班首長得了。"袁軍刻薄地挖苦道。
"袁軍,你一個新兵口氣可不小,不要以為你爸爸官兒大就可以不把基層領導放在眼裡,你這樣下去恐怕沒什麼好處。"
"行啦,你找個涼快地方呆會兒去好不好?找什麼碴兒呀,也就是現在,我脾氣好多了,要放在以前,我非讓你滿地找牙不行。"
"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
袁軍摸起一個大號搬手,慢慢向座艙口爬∶"咱們到外面說話。"
"怎麼著?你還想打人?你等著,我去找指導員,這個兵我帶不了……"
座艙蓋砰的一聲被關上,段鐵柱到連部告狀去了。
袁軍無力地坐下,恨恨地說∶"真他媽的虎落平陽遭犬欺……"
周曉白終於收到鍾躍民的來信,她興奮地直哆嗦,抓住信封就一通猛跑,一直跑到休養區的花園裡,她坐在長椅上手忙腳亂地撕開信封,以致於把信紙都撕破了,鍾躍民的信很簡單,乾巴巴的,不具任何感情色彩。
曉白∶你好!
我和鄭桐已在陝北安下家來,這裡離毛烏素沙漠很近,因此風沙很大,陝北的山地,都是土質很鬆散的黃土堆,由於乾旱少雨,每座山包都是一個大灰堆,人走上去,就象走進了散包水泥堆,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我們知青點共有十個人,都是來自海淀區不同的學校,大家以前不認識,現在也沒什麼好聊的,只有鄭桐還能和我交談。
這裡的農民生活很苦,基本上是靠天吃飯,這裡沒有灌溉渠道,甚至沒有象樣的平地,就更別提梯田了,春天把谷種撒在黃土坡上,剩下的事就是等著下雨,要是二十天內沒有下雨,種子就會旱死,這一年就會顆粒無收,即使最好的豐收年景,糧食也只夠吃八九個月的,每年青黃不接時,全村人就集體外出討飯,這已經成了石川村的傳統,我們知青目前的糧食還夠吃一兩個星期的,等糧食吃完,大家就該外出討飯了,我和鄭桐正在商量,是不是準備些節目,比如樣板戲什麼的,討飯時還可以兼賣藝。鄭桐這小子現在成天琢磨蒙人的招兒,一會兒說要練練吞鐵球,一會兒又想弄點兒汽油練嘴裡噴火,反正是想把當年天橋練把式的歪招兒全拿到陝北來唬弄老鄉。我曾提議表演硬氣功,弄幾塊糟一點兒的磚頭碼在他頭上練開磚,但被鄭桐堅決拒絕了,直到現在還沒想出什麼更富創造力的主意來。
我現在正和村裡的杜老漢學唱信天游,這老頭兒肚子裡簡直是個雜貨鋪,一首同樣的歌詞他能唱出不同曲調的七八個版本,老頭兒平時菸袋不離手,抽菸抽得肺氣腫,一喘氣就能聽見肺部呼嚕作響,嗓音如同漏氣的風箱,可他那破鑼嗓子唱陝北民歌簡直是一絕,好幾次聽得我眼淚差點兒流下來,那種特有的韻味真是令人難忘,我是迷上信天游了。
我們現在已經開始春播了,看樣子這幾天不會下雨,播下的谷種很有可能被旱死,村裡的常支書正在暗中準備祈雨儀式,因為他是黨員,不能公開參加這類活動。
總之,生活雖然苦一些,但我們很快樂,尤其是每天臨睡時和鄭桐鬥嘴,其樂無窮,這傢伙近來嘴皮子越來越好使了。
困了,油燈裡也快沒油了,下次再寫。
祝∶一切順利。
鍾躍民
1969.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