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斗子人小鬼大且又善解人意,他天天在牛二板的身前身後跑來跑去,做這做那,手腳勤快,細心周到,卻從不輕易向牛二板提起有關領房人在駝道上的秘密。他知道,有關駝道上的秘密是領房人的看家本領,也是他們的命根子!駝隊遠行選擇什麼樣的路線,冬天怎麼走,夏天怎麼走,白天怎麼走,黑夜怎麼走,都有一定之規。從哪裡可以繞過官府的稅卡,在哪裡能夠找到水源,在陰天的黑夜裡,在沙暴肆虐的沙漠中如何識別方向,所有這些都是屬於領房人的秘密,而這些秘密是領房人積幾十年的血淚經驗凝結成的結晶!這些寶貴的經驗澆鑄著的往往是幾代人的心血,這就是為什麼歸化駝運界的領房人行業總是父子相傳、世代相襲的道理之所在。
駝執行有兩句順口溜唱道:十個駝夫十個彪,百個駝夫出領房。領房人是強悍的駝夫隊伍中的人尖子,就像馬群裡的頭馬,羊群裡的頭羊。在綿綿駝道上的一個個風雪雨霧的長夜裡,領房人獨自騎一匹上好的走馬走在整個駝隊的最前面,憑著《駝路歌》的引導辨別方位、尋找水源,在日出日沒的荒野上帶領駝隊航行,就像船隻行駛在茫茫大海一樣。領房人是受過上天點化的寵兒,領房人聰敏過人、膽識超群,領房人瀟瀟灑灑、八面威風。一粒種子在小人人二斗子的心裡萌生,他也想做一名威風八面的領房人。也不管牛領房同意不同意,二斗子自己就宣佈他是牛二板的徒弟。
在刁三萬家的東廂房,二斗子盤腿坐在炕上,手裡編織著一個草笸籮,一邊幹活兒一邊望著黑黢黢的牆壁想心事。海九年坐在地上的一個小木凳上擰麻繩,二斗子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王鍋頭進來了,老頭子跺著腳把身上的雨水抖落著,把戚二嫂的意思向海九年說了一遍,將藥包遞給他。這一回九年沒有再拒絕,他低著頭伸手把藥包接了。
“戚二嫂說得對,急病要急醫。可不敢耽擱——二斗子,你快去刁掌櫃房裡拿藥壺來,這會兒就把藥熬上!”
柴火在灶裡燒著,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沉默佔領著整個房間。王鍋頭吧噠吧噠地抽菸。二斗子突然問:“九哥,你怎麼哭了?”
海九年不做聲,拿巴掌在臉上抹著。
“後生,不用哭,人生在世誰都難免遇到個馬高鐙短的階坎兒。我看你天庭飽滿、地頜方圓,倒是生得一副富貴之相呢!”
3. “駝”商少爺與被開銷的夥計(3)
王鍋頭嚴肅了面孔仔細端詳著九年,漸漸地眉頭皺了起來,目光中也流露出許多的疑惑,這一看足足有一刻鐘的工夫。再張口說話語氣就有了變化:“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海九年。”九年遲遲疑疑地說。
王鍋頭又問:“祖籍何地?”
“山西……潞州府。”
王鍋頭又搖了搖頭。經驗豐富的老頭子再沒說什麼,但是在他的心裡萌生了想要了解這個年輕人的慾望。以後王鍋頭在草灘放牧駱駝的時候或者是串門閒聊的時候就特別注意觀察海九年。有一次說起了關於老家的話題,說著說著王鍋頭突然盯住海九年說道:“你恐怕不叫海九年這個名字,你的祖籍也不是山西潞州。”
海九年被老頭子突然的提問弄得一下子愣在了那裡,血色像退潮的水迅速從他兩邊的臉頰上消退下去,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王鍋頭一看到海九年這個表情就把話頭打住了。老頭子隱藏在雜色鬍子裡的笑容裡夾帶著憐惜和輕微嘲笑的味道。在貼蔑兒拜興王鍋頭是個很特別的人,他精通相命的學問,有半仙之稱,是個很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他卻是全貼蔑兒拜興為數極少的幾個自己沒有駱駝的人中的一個。讀者已經知道,貼蔑兒拜興是個駱駝村,居住在這裡的人除了養駝戶和靠賣苦力替別人拉駱駝為生的駝夫,再沒有別的什麼人了,而事實上只要你兢兢業業地做駝夫走一趟外路,除了吃穿用之外至少可得一峰普通駱駝的工錢。一個靠打工為生的駝夫赤手空拳地走進貼蔑兒拜興,三五年的時間便可以給自己的事業打下一個基礎,擁有若干峰屬於自己的駱駝,成為一個小型的駝戶掌櫃子。除了那些實在不爭氣的人,狂賭濫嫖之輩或是運氣特別不好的人遇上了天災人禍,一般來說駝夫都能實現做駝戶掌櫃的願望。事實上居住在貼蔑兒拜興的八十多戶人家中,只有不到五戶自個兒沒有駱駝。在貼蔑兒拜興大家差不多全都是掌櫃子。每個貼蔑兒拜興人都很珍視自己靠勞動得來的榮譽和地位,彼此見面互相之間都以掌櫃子尊稱對方。
王鍋頭到貼蔑兒拜興已經有十五六個年頭了,他年年不脫空地走駝道,是貼蔑兒拜興駝隊中不可缺少的鍋頭,而且平日裡他還能得到一份穩定的收入。他是戚二嫂家常年僱請的長工,照理說他至少應該是個擁有著十峰以上駱駝的駝戶掌櫃,而他卻硬連一把駱駝毛也沒有!但是王鍋頭不嫖不賭,也沒有別的什麼消耗錢財的嗜好,這就讓大家感到十分奇怪。日子久了,人們終於發現王鍋頭把掙下的錢全都攢起來了。這種舉動在不喜歡蓋房置地只把駱駝當做唯一家產的貼蔑兒拜興人看來是難以理解的。因此王鍋頭在大家的眼裡是個怪人。
一連喝了二十多天的草藥,海九年的嘔傷漸漸好了。大約是在第十五天的頭上,在軋草的時候海九年突然感到胸部一陣疼痛,接著就吐出了幾塊乾硬的黑血塊。那血塊有指頭肚大小,二斗子拾起一粒血塊拿指頭碾碎了,血塊子變成了黏乎乎的粉末。
“九哥,”二斗子略略觀察了一會兒手掌上的幹血沫子,臉色變得十分明朗,他拍拍手對九年說:“沒事了!只要這幹血塊子一吐出來,你這嘔傷的病就算是把根兒拔了。”
海九年彎下腰在軋碎的草稈間翻騰著,找到四粒幹血塊子。他把那幾粒幹血塊子舉到眼前仔細看了好半天,然後緊緊地攥住拳頭,骨節咯吧咯吧響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從那天起海九年每天都要用許多時間進行一項特殊的練習,這就是舉石頭。
二斗子從師父牛二板那裡學來一套北路心意拳。人人都知道駝道並非是寧靜之所在,所以為了防身,但凡是走駝道的人在拳腳上都是有些功夫的。更何況二斗子一心要做領房人,那就更要在拳腳上有過人之處才行。所以二斗子在練功上就特別下工夫。
看到王鍋頭來了,二斗子停下來,拿兩隻巴掌輪流地在胸脯子上颳著,把汗水甩在草地上,在王鍋頭身邊坐下了。
3. “駝”商少爺與被開銷的夥計(4)
羊腿骨做成的菸袋咬在老頭子的牙齒間,使他說出來的話含混不清。手也沒閒著,掛滿了樹葉的柳條搭在盤起來的彎腿間,老頭子隨手用柳條編著,眨眼的工夫一頂空心的遮陽帽就在他的兩隻粗糙大手之間出現了。
“九年……快把那破石頭扔了吧……又不是自個兒的媳婦……”老頭子嘲笑起來,羊腿骨菸袋在他的鼻子前一跳一跳地直顫動。老頭子把遮陽帽扳扳正,然後一甩手扔出去。綠色的遮陽帽滴溜溜飛行著旋轉著,海九年在空中把它接住了。
說了一會兒閒話,二斗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問王鍋頭:“王鍋頭,連著好幾天我怎麼沒看見你,都是戚二嫂出來放的駝?”
“我出村了……替人算卦……”
王鍋頭吐字含混地說。
海九年不做聲,只是默默地聽著。他總是這樣,不管是在白天還是夜晚,不管是幹活兒還是休息,他總是用眼睛看著,拿耳朵聽著,輕易不說話。他走進貼蔑兒拜興有一個多月了,村裡的很多人還沒有聽到過他說話呢。與二斗子在一起總是聽見二斗子一個人在喋喋不休地說這個說那個。誰也不知道在海九年那寬闊的腦門子後面隱藏著的都是些什麼念頭。
“對啦!王鍋頭,你一天到晚給這個算命給那個算命的,你也給九年哥算一卦吧。那次你不是說來……怎麼說的呢?我也學不來,總之是你說九年哥面相長得好,有富貴之命。要是九哥他真的是富貴之人,說不定我二斗子還能沾上他的光呢。”
王鍋頭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隔著自己吐出的煙霧沉默地望了海九年一會兒,說:“算卦最講究的就是一個誠字,既然九年心裡不信,這卦不算也罷。這不是勉強的事。勉強了我算出的卦也就不會靈驗。”
“九哥,你來貼蔑兒拜興時間雖然不算長也一個月有餘了,就算你沒親眼見過耳朵裡聽得也不少了,別說是貼蔑兒拜興了,歸化城北方圓幾十裡的地界內,誰家遇到個婚喪嫁娶搬家動土的事都得求王鍋頭給算一卦。你咋就能不信呢!”
二斗子替九年著急,同時也有點生九年的氣:“九哥,你咋是這麼個脾性,不識好歹!別人花上錢來請都未必能請得上,你倒好,王鍋頭給你白算卦你還不信。”
“我信,”海九年端正了身子朝王鍋頭坐好,“我也沒說過不信的話呀。”
還沒等王鍋頭開始算呢,海九年就毫無來由地緊張起來。沒有一點遮擋的太陽從上往下照著,海九年的被陽光照透了的眉毛成了褐黃的顏色;二斗子注意到九年那兩道變成了褐色的眉毛連同繃在眉骨上的面板都在神經質地抖動。
“九年,”王鍋頭正言正色地問道,“你真的相信我算的卦嗎?”
海九年說:“我真的相信。”
“那麼不論卦好卦賴你都不會怪我?”
“一個人的命相好與賴那是生下來就註定了的,我怎麼會怪你王鍋頭呢?不會的!”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開始算了,請你告訴我你的生辰八字。”
海九年說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王鍋頭雙眼微閉,右手舉到面前,大拇指在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肚上迅速移動著,雙唇開闔,口中唸唸有詞。掐算了一陣之後王鍋頭睜開了眼睛,問海九年:“你能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嗎?”
“我姓海……名叫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