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6-22 16:02:13

第八章

1962年那天半下午，那輛綠色解放牌大卡車開進軍戶寨東城門、穿過寨子北街時，牛三旺他奶跟另外兩個不能下地的老太太在家門口看見了。

那卡車也不鳴喇叭，呼呼呼開到前不久才解散的一個共產主義大食堂門前停下，車門砰一聲開啟，公社書記楊國棟從副駕駛座上跳下。

這時，軍戶寨副書記兼副大隊長趙治民等幾個早在等候的寨幹部迎上去。

楊書記跟趙副書記照面後只點點頭，幹部們沒有像以往那樣高聲寒暄、熱情握手，人人神情都很嚴肅。

楊書記盯著以前的食堂大門低聲問趙副書記：鍋灶、案板、鼓風機還都還好著嗎？

趙副書記：好著，好著。就是一直停電，鼓風機也用不上，我們準備了幾個大風箱。

楊書記：用風箱能做幾個人飯？撇開！供電局馬上給軍戶寨破例供電。可柴禾你們準備了沒有？武裝部這車上拉的只有吃的，沒有燒的。

趙副書記：柴禾有！武裝部把吃的拉來就成。

楊書記對車上幾個手扒車廂並排站著的年輕人喝令：下車！卸！

幾個年輕人開啟車廂後板跳下，手腳麻利的把一袋袋麵粉、一筐筐蔬菜、整扇豬肉和桶裝菜油等往曾經的共產主義食堂裡扛。

那陣兒，牛三旺他奶跟另外兩個老太太都看見袋裝麵粉等好東西了，六隻昏花的老眼頓時放射奪目亮光！仨老太太在遠處也聽不見公社書記跟趙副書記的話，就顫顫巍巍的很快聚到一起。

一位老太太驚喜嘆：要施捨飯咧，朝廷要施捨飯咧！天爺呀，百姓這可有救咧！

另一個老太太更亢奮：民國十八年年饉那陣，朝廷施捨飯就是稀湯湯飯；可共產黨朝廷大方啊，施捨飯都是袋子麵粉跟肥肉！

可見識“廣”的牛三旺他奶卻斷然否定了另外兩個老太太的猜想：不是施捨飯，不是！這是又要吃共產大食堂咧，保險是！

那兩個老太太眉頭一皺，再看遠處的汽車，就很快點頭，她們覺著還是牛三旺他奶估摸得對；因為，幾個小夥把麵粉袋子跟整扇豬肉，就正往先前的共產食堂裡扛呢！

三個老太太就齊聲阿彌陀佛，齊嘆朝廷在這陣兒又辦共產食堂，這才真真辦到“向上”（機會）咧！

仨老太太在遠處嘀嘀咕咕、興奮議論那陣，這邊的趙副書記就命令幾個寨幹部去幫忙卸車；然後，趙副書記再問楊書記：要不要寨裡派幾個婦女幫廚？幾百號人的飯呢，怕得些人手吧？

楊書記不屑地：這事不要你操心！武裝部從北原上調來的民兵，都經過正規軍事化野營訓練，人家有自己的炊事班呢。

趙副書記點頭：這就好，這就好！那我就不操這份心咧。

楊書記仍沒好氣：你把你們土匪寨的刁民給我管好就行咧！

趙副書記：楊書記放心！根據你的指示，我跟公社一回來就開過緊急會議，參會的幹部、黨員、共青團員、基幹民兵，都保證跟黨組織一條心，堅決執行上級一切英明決定！我們給這幾年叫馬水龍矇蔽的那批幹部、黨員，都嚴密封鎖了訊息；有幾個可能會死心保馬水龍的，也派民兵秘密監視著；該採取的措施都採取了。

楊書記鼻孔裡哼一聲：小趙呀，這回就考驗你了！要再鬧出啥事，我看你甭說扶正，怕連副職都難保咧！

三十多歲的“小趙”副書記人長得白淨斯文，話說得更謙虛得體：請楊書記放心！請楊書記多指導小趙！

楊書記：還有啥困難就趁早說！

趙副書記支吾道：我就是擔心……擔心今天跟馬水龍去拉救濟糧那撥人，那、那裡頭有幾個馬水龍的鐵桿……

楊書記冷笑：你這話說得一點沒錯，那幫驢日的個個都是馬水龍的鐵桿！

趙副書記警覺的：咋咧？有啥新情況？！

楊書記：公安局上午在糧庫做完筆錄，警車就要把馬水龍拉走那陣，那群驢日的一齊擋在汽車輪子前跪下咧！

趙副書記一驚：還……還有這事？！

楊書記就日老子罵娘說，那幫驢日的連救濟糧跟伊拉克蜜棗也不領咧，哭著嚎著，抱公安戰士的腿，個個都為反黨分子馬水龍鳴冤叫屈呢！驢日的是公開干擾公安幹警執行公務嘛！

趙副書記臉上陡然變顏變色：哪……哪後來呢？！

楊書記：公安局請示市委耿書記後，就把一幫驢日的都帶走咧！

趙副書記渾身一顫：都……都帶走咧？！

……

（待續）

日期：2010-06-22 19:31:31

（第八章之二）

1978年暑期我曾走訪過很多當事人後搞清楚，趙治民那天上午就被通知到公社參加緊急會議。那時市委剛作出決定：

對反黨分子馬水龍在東陵糧庫犯罪現場就地抓捕！

公安人員去抓捕馬水龍時，市委就給太公公社作了緊急電話指示：

務必穩定軍戶寨人心，萬不可因一個混進黨內，竊取了黨的基層支部書記兼大隊長職務的反黨分子被捕，在軍戶寨幾千社員群眾中引起騷亂！

我調查往事時還不無折服的發現：那時的中共東陵市委書記耿福祥等領導同志其預見真英明啊！因為在那個饑民遍地、怨聲載道的時期，馬水龍“反黨事件”其實並非偶然個案；那時在我們東陵專署下屬的十幾個縣境內，曾先後發生過數起饑民包圍糧庫靜坐事件，像馬水龍式的“反黨分子”先後被抓獲過數個！在我們東陵專署北面一個山區縣，就抓過一個同樣“混進黨內”、同樣“竊取了黨支部書記兼大隊長職務”的“聚眾鬧事反黨分子”！可那“反黨分子”被抓捕後第二天，那個村一大半男女老少竟在縣政府門前靜坐絕食了……

我這小說寫到這裡，好像又不得不多話了：儘管1949年後階級鬥爭風雨未斷，但我們那一帶人在公元1962年前，確實曾為自己不斷被剝奪的權利不斷的抗爭過（無數有案可稽的史實，很多“著名文人”是壓根不聞、不問、不說、不寫、甚至不承認的！他們說落後的農民只需聽他們“最高尚的教育”！）！陳忠實先生在他的《白鹿原》裡寫到，民國年間在古都城東邊一個縣境內，關中農民們曾因抵制沉重稅捐鬧過“交農”運動；說來那運動當年在古都城西面，在我們東陵以及周圍各縣都鬧過，而且是共產黨地下組織直接發動領導的。求公平、求正義的抗爭精神，在我們那一帶直到1962年仍尚存幾許；我們軍戶寨人就曾集體質疑過糧食統購統銷政策，抵制過農業合作化運動，群起抗拒過砸鍋鍊鋼鐵、謊說畝產萬斤糧等“太偉大的共產主義神話”！然而，公元1962年，先是“反黨分子”馬水龍被捕，接著又開始大規模抓捕“農民黨”等“地下反動組織”……其後，我們“土匪寨”數千“野人”子孫血液裡流淌了700年的“野性”，就如星火遇狂風、暴雨加冰雹……

我們人不是像毛澤東主席說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是“星星之火要快快熄滅”！

包括東陵中學那批所謂的“中國農民黨”成員，那群書生娃們種種幼稚可笑的言論，與偉大領袖們“星火燎原”的“偉大宏圖”相比，也當然是風牛馬不相及的！一批高中生在他們的精神偶像——羅思恩老師影響下，且個個都是堅定的反暴力者！

讓我對我們簸箕地人的老天爺說吧：那只是一朋讀書很用功的高中生，是渭河兩岸一茬農民兒子；他們最“反動”的“罪行”，就是讀書時太用心，太愛多思，完了又太愛聚一起討論。

讓我再確切一點表述吧：那群娃們最、最“反動”的“罪行”，就是太聽毛主席老人家的話——太愛理論聯絡實際！而毛主席老人家那陣兒領導的很多領導者，卻非常、非常的不喜歡愛讀書、且愛理論聯絡實際的人！哪怕是一群高中學生娃們也不行，絕對不行，堅決不行！偉大領袖領導的領導者們斷然不能容其“反動靈魂”自由氾濫、“違法思索”，不能讓“反革命”的“言論星火”在偉大祖國聖潔的空氣中蔓延“燎原”！

於是，曾經靠真槍實彈的“星火”而“燎原”成功的真革命家，對付一群靠嘴巴筆墨玩“火星”的“小反革命分子”，那實在是一場不值一提的戰役！東陵市委書記耿福祥同志在1963年《元旦獻詞》中總結1962的革命業績時說：

我市繼彭德懷式反黨分子馬水龍如跳樑小醜般充分暴露後，暗藏於東陵中學的“中國農民黨”地下反動組織又螳臂擋車、蚍蜉撼樹、不自量力的跳了出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