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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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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0-06-01 01:11:34

(第七章之二)

那天半下午,那輛綠色解放牌大卡車從軍戶寨東城門開進來時,街巷中空落落闃無人跡;寨裡那天能下地的社員都下地去了。

人們那天出門時歡天喜地!儘管半餓著肚子,可心裡有了盼頭,腸胃裡撓人的餓蟲就蟄伏了許多,咬牙撐一撐,再虛弱的身子骨還是能幹活——莊稼人從來就不嬌氣。

那天人們的盼頭,是書記馬水龍一早就帶人到市糧庫領救濟糧去了!那陣兒當然沒人會料到書記此去竟進了班房。

人們扛著鐵鍁、鋤頭出城牆後,男男女女間還忘不了打情罵俏;我們軍戶寨人有時就是這樂天派的德性。嘻嘻哈哈鬧過,社員們就對政府終於開倉發放救濟糧感恩不已!個把年輕人還隨口唱起那年頭的流行歌:

天大地大,

不如黨的恩情大;

爹親孃親,

不如毛主席親;

千好萬好,

不如社會主義好;

河深海深,

不如階級友愛深;

……

年長者唱不了新歌,卻都長吁短嘆:

蒼生有救,蒼生有救了啊!

民國十八年遭年饉,國民黨瞎朝廷也放過舍飯(免費的救濟飯);現如今是三年不斷的大年饉,君王毛爺跟共產黨朝廷咋能不急呢?!

君王有君王難,朝廷有朝廷難;幾萬萬黎民百姓的衣食父母,操不盡的心啊!

外莊人雖常把我們軍戶寨稱“土匪寨”,可其實,我們“土匪寨”絕大、絕大部分人,從來都很知恩圖報,很有情有義的!就說寨裡病死那匹老馬後吧,那陣兒個個人都餓瘋了,誰心裡不想吃馬肉?!可是,我們人還是在瘋仙老稜上挖坑埋了老馬遺體,人們且依照馬書記的吩咐,給那匹活著時通人性的好馬堆了很大的墓堆。因700年前那些西域而來的馬救過我們“野人”先祖的命,外莊人就說馬是我們軍戶寨人的“二爺”,所以我們人吃牛肉、吃驢肉、吃死貓肉、吃死老鼠肉、吃天上麻雀肉、吃河裡青蛙肉……可我們就是不吃“二爺”——馬的肉!我們人哪怕睜眼成餓死鬼,也絕不破我們先祖傳下的規矩。

風俗是啥?習慣是啥?這年頭人常嘆的道德底線是啥?其實餓死不食馬肉,就是我們軍戶寨人的底線之一。人在冥冥中總會敬畏些什麼,哪怕“不科學”、哪怕“很可笑”、哪怕是一時說不清的什麼。這年頭有人啥都不信了,有時就讓人怕;比如有人連祖宗的遺像看也不看,就掏出個畜生都長的傢伙射一泡尿,這人哪天要慪了啥氣,保不準砍無故孩子一刀都可能呀!

不過我還是說我們軍戶寨的事吧。1949年後的土改運動,“三反五反”運動,人為實施城鄉戶籍制,強制推行糧食統購統銷政策,鬧合作化、鬧大躍進、鬧共產主義大實驗,無界限的“移風易俗”,而大饑荒到來時天地齊鳴不平的供給制……如果說這一切已使軍戶寨人信奉的天理規矩幾近崩潰的話,那麼,公元1962年好男兒馬水龍鋃鐺入獄,其後一幫高中學生娃們只因替馬水龍喊冤抱屈而被以“農民黨反動組織罪”逮捕、槍斃,於是,我們簸箕地的世界其實就已開始天地移位、渭水倒流了!到文革中很多年輕人一夜間變成“革命畜生”,那早應是“情理之中”而不足為怪的事了。

然而阿彌託福!軍戶寨“野人”後裔們畢竟沒蛻變成真畜生。他們好像不用什麼聖人來教導什麼,心裡總還有自己信奉的天理規矩!其實,人只要少透支他們信天、信地、信人、信鬼、信神之心,那就該謝天謝地了!

不信嗎?那我再講一段我們簸箕地那時的傳說吧。那是一個關於共產主義食堂為啥會解散的新版神話。

說是有一天,君王毛爺扮成人民公社社員,到一家共產主義食堂微服私訪。毛爺腋下也夾個陶瓷大老碗,也擠在領飯的社員行列中排隊。毛爺問自己前後幾個老者:

老哥,這共產主義食堂辦得到底好不好呀?能叫人吃飽肚子麼?

幾個老者就照實給這位身材高大、前庭開闊、生雙眼皮、下巴有一顆痣、臉上笑眯眯的“外來老社員”抱怨說,共產主義食堂裡,很多幹部跟自己家屬,還有幹部們相好的女人,還有幹部們重用的心腹男人,經常背過社員偷吃白饃、粘面呢!幹部們還把共產主義食堂的白饃踹回家,給他們自己的娃娃吃。可是,幹部們叫社員都聽君王毛爺的話:“閒時吃稀,忙時吃幹;不閒不忙,半乾半稀。”(軍戶寨高音喇叭那時天天重溫主席這語錄)幹部們叫社員都響應政府號召吃“瓜菜代”!“瓜菜代”吃得人人浮腫;很多體弱的老人,有些多病的中年人和年輕人,就因天天吃“瓜菜代”早死了……

毛爺聽著,聽著,眼淚就嘩嘩譁、嘩嘩譁流!

接下來,毛爺也領了一老碗玉米麵野菜糊糊湯,就勢圪蹴在食堂門外一棵老槐樹下呼嚕嚕喝;毛爺喝著、喝著,眼裡像玉米粒一樣大的淚珠子就吧嗒、吧嗒掉到碗裡……

毛爺把一老碗糊糊湯連自己的眼淚一齊喝完,就把陶瓷碗啪一聲在地上摔碎了!然後,毛爺霍地起身,拍拍褲子上土,呼哧呼哧哭著罵娘:

他孃的吆!這哄人的共產主義食堂辦不得、辦不得咧!為啥老實巴交的農民,都開始偷搶生產隊的紅苕、玉米棒,這是我們搞的共產主義太荒唐、不公道嘛!這共產主義食堂要再辦下去,幾萬萬農民又該再次造反了!

……

這篇像《詩經》一樣不知其作者的新版神話,一度曾傳遍東陵渭河南每一家院落。傳誦中又被人添枝加葉不斷演繹,直至生動得足可與舜、堯、禹的傳說一比。甚至到1965年的“社教”運動中,上面派來了工作組,挨家挨戶發動寨人揭發各類“四不清”幹部的腐化貪汙問題,那陣兒人們就給那神話又追補了新的情節:

說是毛爺那天在公社食堂門前大槐樹下摔碎大老碗且抹淚罵過娘後,又到田間、街巷、院落、炕頭,又找了幾百人再細訪,這就訪明白:人民公社各級幹部的腐化貪汙問題,早已是見怪不怪的事了!而那些幹部們“腐化、貪汙、變質、變修”的過程,又都經過了 “懶、饞、變、貪、佔” 五個階段(“社教”運動中原話)。“懶、饞、變”前三階段,是饑荒還沒來時就發生的;“貪”和“佔”後兩階段,是饑荒年月開始後大氾濫的!

毛爺把一切訪明白後就就氣得渾身打顫,氣得在那個村外的小河岸上一尻子坐下來,一邊抽菸,一邊用那時的年畫上常見的毛爺戴的那個大草帽扇涼;那時,毛爺就打定主意:

要想進共產主義天堂,“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的問題”(引號內為毛主席語錄),更嚴重的問題是教育黨員幹部的問題!

可下一步該咋辦呢?

毛爺把菸頭往地上一扔,用腳踩滅,就自言自語道:

他孃的!在全國搞一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

於是到1965年,毛爺就派劉少奇劉主席掛帥,開始給各村派工作組搞“社教”了。

……

我們寨的無名“作家”在社教運動中擴充“再版”了《毛主席微服私訪》的神話篇後,寨里人就不無遺憾的嘆:

毛爺在食堂解散後,咋不到咱軍戶寨再私訪一回呀?!

因為公共食堂解散後,嚴重的大饑荒才真正鬧起來了,餓死人的年饉從那時才正式開始!而寨裡各生產隊的幹部們,就是在那時貪汙的膽子更大了;一般是隊長、會計、出納、保管員合夥串通起來,一起私分隊裡還庫存的那點細糧、粗糧、豆子、菜油之類,包括各類種子糧都敢勻出一半私分。人餓瘋那陣兒,“餓死爹孃,不吃種子糧”這古訓都不作數了。

讓我閉目對天講吧:

公元1965年,軍戶寨人在社教工作組苦口婆心、循循善誘、日夜啟發下,當那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終於全面發動起來後,寨人們對各類“四不清”幹部的腐化貪汙行為,確實曾噴發出極大的“社會主義革命義憤”!然而在1978年土地承包後,人們再回顧饑荒年間那些幹部們的貪汙行為,就又都哈哈笑了:

唉!唉!人顧命的時候,咋能顧得上臉嘛?!

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那陣兒誰得了機會都由不得貪啊!飼養員從牲口嘴裡偷飼料,看果園的偷蘋果、偷梨,看菜的偷西紅柿、偷黃瓜,夜裡把守玉米地的基幹民兵偷吃嫩玉米棒……再到後來,大家都開始偷、開始搶咧!

這就是我們軍戶寨人。

作為“野人”骨血後裔之一的我,我對那700年古城牆裡人們的瞭解,應該比發動農民起義的毛澤東主席要多(因為他老沒來過我們軍戶寨嘛)。

我這就再說馬水龍那天帶人去城裡領救濟糧之後的事吧。

寨人們那天在地裡幹活時,曾一遍又一遍興奮推測:政府終於開倉發放的救濟糧,按人頭每人到底能發放多少斤?

有人在那天,就對自己此前曾偷搶過隊裡的紅芋、玉米棒等不光彩的事慚愧自責起來。牛三旺他爸牛二擔子還輕輕抽一下自己的臉嬉皮笑臉道:

唉!唉!人顧命的時候,真沒法顧這張臉吆!

可人要是老不顧這張臉咧,也就跟牲口沒毬兩樣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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