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起來拆了一塊店門板,探頭看了看,沙基路上已經基本結束了一晚上的喧鬧,趨於平靜,我外公忍不住又罵了“貓屎強”一句,突然就覺得餓了,醒起旁邊清平路伍老財的雲吞麵鋪應該快收攤了,連忙隨手拿起一個湯碗就衝向清平路。
這個雲吞麵攤是一個叫伍福財的人開的街邊攤,一輛雲吞麵車卻是沙基遠近馳名,十分好吃,人人都叫他伍老財。而且這個伍老財很古怪,每晚都是很晚才開攤,然後凌晨才收攤,風雨不變,彷彿就是專做夜市。有時候整條清平路都冷冷清清,還見到他的雲吞麵攤車在那裡停著。
我外公怕他已經走了,三步並作兩步興沖沖地跑到清平路上,整條街都已經黑燈瞎火,唯獨萬幸的是還看見伍老財那輛雲吞麵車,車上還立著他那面繡著“伍財”兩字的小旗。
我外公立刻隔著十幾步遠就大聲喊道:“伍老財,四兩細用行街呀!”我外公雖然來了沙基沒多少天,但憑著他的交友廣闊性情早就和伍老財十分熟絡。
等到我外公走到近前,居然發現車前那張桌子旁還坐著兩個顧客,另外還有兩個在雲吞麵攤旁站著。我外公笑道:“伍老財,這麼晚還這麼好生意呀。”
正在做面的伍老財聽我外公這麼一說,連忙抬頭看了他一眼,剛想說點什麼,我外公就把湯碗和錢放在車裡,大聲嚷道:“快點整面啦,今天我乾脆在這裡吃了,這位老友麻煩借光。”說完我外公就坐在了那兩個顧客的旁邊,拿起了一雙筷子。
據我外公回憶,伍老財當年大概三四十歲年紀,一向沉默寡言,實在想不到後來他和他的後人把這個雲吞麵檔做到直至今天這麼有名。所以當時伍老財一聲不發就開始下面,我外公也毫不奇怪。
但是很快他就覺得有點異樣了,因為旁邊那個顧客不單止一言不發,而且似乎衣服也很古怪。當時是大熱天氣,雖然清平路上十分漆黑,但是我外公還是約摸就著那個雲吞麵車上的小洋油燈看到這兩個傢伙居然穿著十分厚重的衣服。
我外公十分奇怪,加上他本就是爽直的人,忍不住就當場道:“喂,兩位老友,怎麼這麼熱的天時還穿這麼多衣服呀,不怕出熱痱嗎?哈哈。”說完還笑了起來。
後來我聽了外公的這段經歷之後,也很佩服他老人家居然沒心沒肺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還笑了出來。
當年的伍老財應該也是這樣想得,臉色開始變了變,抬頭看了看外公。我外公卻毫不在意,繼續和兩個人在聊天,他老人家天生就喜歡四處結交朋友,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空當和人侃大山了。
但是那兩個顧客似乎對我外公沒什麼興趣,還是一動不動。臉目都藏在燈光的陰影裡。
突然,我外公終於意識到什麼了。因為他發現那兩個人身上穿得的居然是大戲班裡的行頭,靠近我外公那人穿得是小武生的行頭,束身短打;遠一點那人好像穿的是青衣的打扮,似乎還是個女的。
我外公有點奇怪:最近好像沒什麼大戲班演出呀,就算有也都是在長堤那邊的利舞臺呀?難道是陳塘南那個什麼大戲訓練學校的?
他忍不住眼角掃去伍老財那邊,心中一寒,繞是他這麼膽大,還是忍不住吐了口氣。
因為他看到了站在了雲吞麵車旁的另外兩個顧客。一個正對這伍老財,背對著桌子這邊;另外一個站在伍老財旁邊,正在看他下雲吞麵。那個背對著桌子這邊的人也是大戲戲服行頭,看來是小生打扮,拖著兩條水袖。把我外公嚇到的是那兩條水袖上是血跡斑斑,我外公在往下一看,桌子以下居然是空空如也!難道這個人只有上半身?
至於那個正在看伍老財下面的人,整個臉正對著我外公,剛好被小洋油燈對映到,是青森森的一片。我外公再大大咧咧的人,也應該明白那不是正常人的人臉了。
但是這個時候,我外公卻做了件常人都不敢做的事,也把當時聽故事的人嚇了一大跳。
日期:2010-9-22 14:43:00
我外公突然大聲對伍老財吆喝道:“伍財記,弄多二兩淨雲。今晚我萬歲,請這幾位老友!”
我當時聽這故事的時候也忍不住問他,您老人家是不是神經也太大條了,在那個環境烘托下,居然還能說出請客這話?我外公笑了笑,說反正以前沒見過好兄弟,難得這次碰上了,乾脆看看他們究竟怎麼吃麵的,也算交個朋友。什麼?這也能交朋友?我徹底無語。
我估計當時的伍老財也是這種心情,聽到我外公這樣喊他,臉色更差了,不停用眼色向我外公示意。但是我外公心情放鬆下來,倒更自在了,不停地催伍老財快點下面,還拿著筷子在自己的褲子上擦了起來。
坐在旁邊那兩位還是一言不發,不過我外公倒留意到那個站在伍老財旁邊青臉的朋友這個時候開始有表情變化了。原來伍老財終於把他那拿手的雲吞麵放在了笊籬上面,沉到了那鍋湯底裡。伍老財的雲吞麵湯底十分正宗,遠近馳名,這個時候水汽一蒸,香氣四溢,那青臉的朋友明顯十分受用,拼命地用鼻子在吸。
我外公現在才發現,這個人原來是個戲班二花臉,那青色是靛青的顏彩,不過似乎已經上了面很久,那些顏料都開始褪色。
外公心裡一樂,好呀,小武、青衣、花臉都來了。難道我趕上了大戲班晚上出來宵夜?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了,因為這個花臉可能吸面的香味吸得太過用力,身子向旁邊稍微移開,在他的戲服上居然是鮮血淋漓,好大一個透明口子。以外公的經驗,那明顯就是刀傷,一刀洞穿那種。
但是一個大活人受了這麼嚴重刀傷還能出來買面宵夜?我外公情不自禁看了看伍老財,伍老財這個時候對他鄭重地點了點頭,似乎告訴我外公:“你小子終於知道了吧?”
我外公再看看桌子旁這兩位,頭還是垂得很低,一動不動。儘管仲夏夜還有絲絲涼風,但是他們的衣角卻紋絲不動。我外公形容當時他渾身好像掉進冰窖一般,雖然他之前一直不怕,不過現在他終於明白跟前這四位恐怕是過去得有點不明不白那種。
正在害怕,伍老財偏偏還做好了面,放在了外公的大湯碗裡,倒了湯,灑上韭黃,端了過來,放在了外公的面前,然後就走回了面車那裡。臨走開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
外公當時氣得都快暈了過去: 伍財記這短命種擺明了就靠害呀!果然,那花臉和那兩水袖都是血跡的小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來到了桌子前,就站在了外公旁邊,應該是被那雲吞麵的香味所吸引,伍老財的雲吞麵果然不同凡響。
我外公冷汗已經把衣服都透溼了,動也不敢動一下,只用眼角掃去,那個小生就站在自己半尺距離,腰以下部分居然是水汽朦朧,根本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我問過外公,當時他離好兄弟這麼近,感覺到寒氣嗎?外公說當時那個環境,光他自己就已經透心涼了,而且那種涼是從腳底一直到心,一種無法形容的寒冷,哪還能分辨出他們是不是冷的?
桌子旁坐著那兩位居然也轉過身來,向著外公這個方向。外公這個時候也沒膽量去跟他們交朋友了,只是一味地看著面前這碗香氣四溢的雲吞麵,平常甘之如飴的西關美食,這個時候竟像定時的丨炸丨彈。看這兩位的意思,居然好像是催促外公開始吃麵了。
有這麼多位好兄弟看著外公吃雲吞麵,估計他也是西關沙基破天荒第一位了。
外公跑又不敢跑,罵又不敢罵,僵持了小一會兒,橫下心來,叫了一聲:“各位老友,我不客氣了。”
說完就戰戰兢兢地拿起筷子準備夾面,就聽到了身旁滴滴嗒嗒地聲音,扭頭一看,原來那個二花臉正低頭看著他這碗麵,嘴角邊滴下一些不知是血還是口水的東西,差一點就碰到了他的大腿。
我外公這個時候卻忍不住了:你們就算要看吃麵,也不能欺人太甚,老子都已經說要請你們了,你們居然還來嚇唬老子?你班契弟太不講道理了!說完就把筷子一扔,準備罵人了。
伍老財一看我外公這個動作,就知道他要翻臉,剛想上前攔阻,街頭那邊突然傳來激烈的嘈雜聲和打鬥聲,聽聲音似乎動靜還不小。
我外公和伍老財都被聲音吸引過去,情不自禁向街頭那邊望去,只見大約十幾人邊打邊罵,向著雲吞麵檔這邊而來。
外公連忙再扭頭看去,那四個大戲裝人已經銷聲匿跡,桌子上只剩下了一碗還是熱氣騰騰的雲吞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