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12-09 20:51:00
9
我緊緊地抱著她。我們的眼淚放肆奔流。
當初來此途中,我們隱隱地在心底將彼此視為敵人,競爭對手,生怕被對方搶去那虛妄的小組長。而今,我們卻彷彿已經是彼此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林玉川迎了出來,詢問那個瘦削高個男人,彼此交換了一下香菸,就招呼著進屋裡泡茶。當然也招呼我們,林玉川說:翠竹,客人來了,快請進屋喝茶。
那男人說,香蘭,不要哭了,見到老姐妹,應該高興,這是別人家,要懂事。
他的話有些生生的硬。
我也知道這樣不好,因為好像又有人要圍觀過來的樣子。
我們在廳上喝了一杯茶,我就帶著她到我落腳的林秋娥的房間,林秋娥在林玉川是示意下,也跟著上來。
我們用老家話,開始了交談和傾訴。
彷彿一輩子的話都集中在一起了。
日期:2010-12-09 21:02:51
10
趙璇告訴我,她所賣到的那個村叫芳山,離公社只有五里路,地方還好。男人是開拖拉機的,粗魯又沒有文化,脾氣也不好。家裡沒什麼人了,自己積攢了一些錢也沒人幫忙發落娶老婆的事情,他自己說不想娶當地人,麻煩,所有就娶了趙璇。
那你是真的要嫁他一輩子啊?我問。
趙璇說,看看再說。我家裡兄弟姐妹四五個,回去也沒什麼盼頭。跟著他,管管他,也說不定能發達起來,以後有條件再回去看看。
她的語氣居然是有些輕視,好像沒什麼問題。
我很吃驚。
眼淚自己吧嗒吧嗒掉。
她說,妹子,你知道我們五個,我可是最後一個才嫁人的。
她用的是嫁人這個詞,而不是被賣掉。
我問,那麼她們三個呢?
日期:2010-12-09 21:13:50
11
她說,第一個嫁掉的是段青紅。那個女人,人家答應她吃好穿好,不用勞累就跟人家走了。
我問,男人是怎樣的呢?
她說,男人當時也來了。三十二歲,比她大一輪整整,黑,老實樣子,一個憨頭。對了,和把你揹走的那個本地人差不多,就是聽說家裡四兄弟,他是老大。爸媽也是憨人,不懂安排。
我有點不懂,那一家人都是勞力,怎麼會怕娶不起老婆?再說娶不起老婆,錢又從哪裡來?
趙璇說,我也問過那個死鬼。死鬼就是我那個男人,他叫任東邦,他還逼我改名叫趙香蘭。他說,當地的女人都精著呢,他一個老大,家底又不厚,沒分錢都要從鋤頭裡來,老人又軟弱,當他家的大嫂還不累死啊。
我還是不懂,問,怎麼會,可以掌管家庭,很自由啊。
趙璇,現在的趙香蘭說,妹子你傻了,你以為當大嫂和當大姐一樣舒服啊。任東邦說了,當他家大嫂,還不得連父親母親的重任一起挑著。那三個弟弟的老婆,還不是得大嫂發落啊。
我聽了很不舒服,說,這裡人也太精了吧。
她說,也不只是這裡人精啦,我家裡那個大嫂也是這樣的啦。要不然我怎麼要出來。
原來這個世界真的有別於我的認識之外的東西存在。
日期:2010-12-09 21:33:56
12
趙香蘭看我不懂的樣子,繼續說,人家說了,段青紅嫁過去後,立刻分家另過,不用管別的事情。是甩手的大嫂。那男人也說了,自己一個人就能做完活,女人過去跟著享福就可以。段青紅還不樂巴巴地去了。
我搖搖頭很不能理解。說,這樣說,她和你一樣都是自願的了?不知道她的那個地方叫什麼?
她說,好像叫松林坡。唉,聽這種地名就不是好地方。我可不想去看她。這樣沒骨氣的女人呢。
我心裡有些淒涼,算起來,段青紅一路走來,倒是和我最為親近的,雖然她饞嘴,喜歡貪小便宜,但是隻要她有,也是很大方的。也許她當初出來,就已經抱了在此嫁人的念頭,反正都是要嫁,反正有口飯吃,嫁就嫁了吧。只要男人對她好。
如果她的男人和鄭春田是一型別的,那是可以放心的,也許她不能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甚至比別人會差一截,但是如果家裡只剩半口飯,怕那個男人也會先給她吃吧。
我於是問,那麼,盧玉鳳和孫錦茹呢?
日期:2010-12-09 22:04:05
13
趙香蘭接著說,她們兩個啊,就比較慘。嫁是不想嫁的,光會哭,又不知道要幹什麼。我看著都替她們著急。只要哭了大半天,兩個人就商量,你知道她們商量出什麼結果來?說,她們是一個地方出來的,不管去哪裡,一定要在一起。
我說,啊,怎麼會是這樣?
她說,這兩個人就是沒腦子的人。你看王領導那個王八蛋也是精明,不讓我們幾個湊在一起說話,就是肯讓她倆在一起,那是吃準了她們兩個是軟貨,搓圓搓扁隨他們便。
這兩個人的條件一開出來,王領導他們幾個都送了一口氣,老是哭哭啼啼也是很煩人。當著別人的面又不好打。
結果,第二天,就來了一對堂兄弟,長得都還體面,可笑的兩個人採用的是抓鬮的方法,確定了誰娶誰,然後付錢領走了兩個人。
對了,她們那裡據說比較山區,叫雲坑,好像是在山頂。
我可沒想到結局是這樣的。
這樣說起來,五個人裡面,倒是我最曲折坎坷的了?
我知道,大家都很悲慘,可是當別人並不覺得悲慘的時候,你一個人覺得悲慘,那樣,悲慘是不是也會被成倍放大?
我悲從中來,嗚嗚哭泣。
日期:2010-12-09 22:19:36
14
這個時候,林媽媽來請,說是客人來了要吃點心的,讓我招呼趙香蘭一起吃麵線。
她看見我在哭,臉上有些不自然,指示林秋娥勸我不要傷心。
我就陪著趙香蘭一起下樓吃點心,任東邦把趙香蘭拉到他身邊,他們坐一條長凳。我和林秋娥坐對面陪著,林夏陽剛好從外面回來,就在下首坐下,林玉川則坐上首。林媽媽好像是說叫林春生一起來吃,被林玉川訓了一下,就帶著他到廚房去吃。
這種樣子,更加讓我難受。那個男人,還算是男人嗎?頂多是個長不大的男孩吧。
飯桌上,大家各自用自己的方言交談,林玉川也有用普通話問趙璇的名字,但是她的自我介紹已經是趙香蘭。趙璇這個名字,看來是徹底被她拋棄了。
她問我我男人是哪個,是不是林夏陽,我說不是。
她問我是哪個,我努努嘴巴,沒說。
剛好林春生吃完東西,走出廚房,見到趙香蘭和我,忽然來了興致,叫道:新娘子。
林玉川呵斥了他一下,他似乎有些畏懼,跑出大門,好一會,“新娘子”的聲音又遠遠傳來。
我趕緊低頭,一滴淚水,滴到了碗裡,很快融進面線湯,不見了。
日期:2010-12-09 23:18:40
15
吃過東西,我提出帶趙香蘭四處走走,當然,我還拉上了林秋娥。
可是他們似乎不放心,任東邦和林玉川都提出要帶我們走,怕我們迷路。
我們當然知道他們的意思,趙香蘭也沒反對,我也不好說什麼,大家就一起走。
林秋娥當先,我和趙香蘭中間,林玉川和任東邦跟著。
林秋娥問我們要去哪裡,我其實也不知道該去哪裡,順口說,帶我們去學校吧。
林秋娥說,好的,走小路還是大路?
我說,走小路吧。
她於是當先帶路。
她沒有走向這幾天常走的那個方向,而是相反。走過一戶鄰居,便是田地,春天的氣息已經到了,田埂上已經有了溼意。這片田地倒是平整,用窄窄的田埂隔成一塊一塊方形,林秋娥告訴我們,分田後大家都有份,或大或小是根據家裡人的多少來分的。她還指了指幾塊她家的地。
地裡已經有人在幹活,趙香蘭問那是在忙什麼,林秋娥說那是在弄秧畦。她解釋說,秧畦就是將谷種子均勻灑在上面,加上肥,然後用塑膠膜覆蓋住,過幾天,稻秧就會長出來,等到要插秧的時候,把秧苗帶土剷起來,挑到播種稻穀的田裡,再插上秧,這就是種稻子。她告訴我們,明天他爸爸媽媽也要開始出工了。
我覺得這種生活好像離我很近,又很遠。
日期:2010-12-09 23:40:45
16
學校就在對面,從這片田地過去,中間隔著一條溪。我們沿著沿著石階下到溪底,水流頗大,但溪床平緩,所以並不湍急,溪床上鋪著一排溪柱,這些溪柱都是由比較大的石頭鋪就成,它們阻住了溪流,因而在溪面上形成一片小小的水潭,溪水清可見底,看這汪水潭,大概有及膝深淺,溪柱的另一側,流水陡然變急,不過也只是小小傾瀉一下而已,因為下面的溪床,依然是平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