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像他自己那樣,知道自己具有真正的聰明才智。他沒有得到過什麼機會表現。從前,只有下棋時,別人才有可能看出些微來,別人才可能對他優秀的智商稍稍估摸出一些來。智商,他們就是這樣說的。四國大戰,他喜歡下這種軍棋。他善於佈局,程序中靈活調整。他下手果斷,穩準狠,最得意的一局,他只花七步就消滅一家對手。面對絕境他從不氣餒,擺明要輸的殘局,他僅靠一隻工兵就能扛掉對手的軍旗。最重要的是他擅長察言觀色,人都有基本的行為模式,記住那些特徵,你就能對照甄別,猜到別人的心思,預敵於機先。他猜得很準,尤其是那些常常跟他一起下棋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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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悠有點醉意。這類事情她從前想過,甚至把她自己代入到角色裡想過。那是她最秘密的精神遊戲。既讓自己參與冒險,又讓自己置身事外。在心理和現實兩個層面,她有足夠的安全距離。
這些幻想,她從未告訴張大民。即使在他倆最親密的時候,她也從不告訴他。幻想本身就是自足的,不需要別的東西摻雜進來。拿性幻想來說,她可以在大腦裡上演一出瘋狂的床戲,如痴如醉,實際上她只是閉著那雙眼睛(她瞪大的眼睛常常叫張大民氣餒),讓大民用最傳統最笨拙的姿勢趴在她身上——足夠啦。
有時幻想強烈到如此程度,以至於想象力本身就試圖消除那條隔離線。有時候會失控,幻想變成真正的行動,那往往會鬧笑話。有些行為,在幻想時顯得那樣真實可信,一旦實際去做,真實感突然會煙消雲散,連自己也覺得虛假做作。
有一次,她內心的亢奮達到如此高度,突然翻過身來,赤條條跪在床上,背對著他,差點把屁股拱到他鼻子尖上。那一刻她瘋狂地想讓他從背後跟她做,這從未嘗試過。大民剛開始用力,她那雙支撐身體的手臂就順著絲綢被面滑去,整個人翻向床下,張大民一把抓住她的髖骨,把她打撈上來。
看,這就是你試圖讓幻想轉變成真實行動的代價。
但這會她有點醉意。桌上的藍色長頸玻璃瓶裡,調製的甜酒已喝掉一半。身體像妖異的白色曇花,在夜晚的窗臺下鼓脹,盛開。
那張巨大的沙發,就安置在窗臺下。
她埋在沙發深處,身體順著靠背和坐墊彎曲鋪展。覺得自己像一整條青白的魷魚,光滑,柔軟,鼓鼓囊囊,空心,一腔液體,仍在渴望吸吮。
張立憲,跪在她的腳邊,望著她。
月光下,身體在挪動,繞捲到一起,手臂和腿在尋找合適的位置。
他找不到,他把腦袋埋到她懷裡,可憐巴巴。
“幫我一下——”
她陡然一驚。不是哪一句說法,哪一個動作——是這個片段本身似曾相識。是這種局面,這突如其來的感覺……
難道真像他們說的,在骨子裡,在展露人性本質的行為裡,在最基本的、全然條件反射的一些舉動裡,這些雙胞胎們會表現出奇異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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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的房間的某個更加黑暗的角落裡,張大民也陡然心驚。他記得自己總是找不到地方,總是怯怯地求她幫一下手。他覺得張立憲有些失控,他的雙胞胎弟弟此刻正任由自己的本能驅策。
根本的情況是,他自己有些失控,他有些恍惚,有些憂傷。有些事,你可以駕馭兩個人齊心合力做好,有些事你只能駕馭你自己,無法駕馭別人。有些事,你甚至連你自己都無法駕馭。
他要尋找機會,提醒一下這個雙胞胎弟弟。張立憲,你不得不克服你的天性,你與你雙胞胎哥哥那相似的本能,你不能照本能驅使你的那樣行動,你要把表演進行到底。
日期:2010-11-16 11:58:57
誘惑之八
但張立憲也已醒悟。幾乎同時……
在月光下,他察覺到孟悠的恍惚,察覺到她的頓挫。他感覺得到,她的激動緩和下來,心氣兒好像突然洩掉一大半。
他捧過她的面孔,發瘋般親吻起來。手指頭在她身上又掐又摸。身體滾燙——
他猛然推開她的臉,望著她。
他使勁扳她的腰,她的眼睛在黑夜裡特別明亮,像從窗外庭院裡層層疊疊的樹影裡透射過來的路燈。他用力拍打她的屁股。把她翻轉過來,抓住她的膝彎,向沙發深處壓去。她背對著他,臀部高聳,像滿月,像無雲之夜滿月上的一片陰影。最後的一瞬間,他停止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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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你假定自己可以掌控,所以你放手任其發展。可事情一旦進入到它自己的軌道,你立刻發現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被你忽略掉的、你以為最無關緊要的部分突然會蔓延開來,席捲著人和事向前猛衝,讓你痛苦萬分。
張大民此刻就感受到這種痛楚。
親眼看到自己的老婆在別人的身體下喘息,呻吟,尖叫。
每一次他都在現場。這是他與張立憲之間的約定,是雙胞胎之間的不成文法律。弟弟不能忽略哥哥的存在,不能脫離哥哥的指揮,不能瞞著他自行其是。
即便親眼看到所有的情形,他還是發現張立憲和孟悠的幽會正在朝著他無法理解的方向迅速脫軌。
事先,張大民制定所有的步驟。張立憲必須不折不扣執行。是的,他知道張立憲確實在努力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但不久他就發現,他可以控制誘惑,可以控制慾望,但卻無法控制人的感情,控制男女之間那種突如其來的互相渴望,控制……愛。
他忽然發現,這個他雖然剛建立聯絡,但卻已感到十分熟悉的弟弟,他並沒有真的很熟悉。這是徹頭徹尾的背信棄義。有些人,剛開始他只不過是想要一個合法身份,好吧,你幫他,你剛幫他虛構出一個合法身份,他就想從你手裡搶走更多東西。完全在你的預計之外。你措手不及,你覺得自己在自討苦吃。
還有孟悠。天知道他想讓你過上好日子,要動多少腦筋,要承受多大壓力。可你才短短兩個星期就忘乎所以,就一心一意喜歡上他的弟弟。他不怨恨孟悠跟張立憲上床,那是他的雙胞胎弟弟,假如按照冥冥天意必須如此選擇(他覺得天意已昭然若揭),雙胞胎豈不是由同一顆卵細胞分裂而來?就好像說,張立憲與孟悠上床,就同他自己跟孟悠上床一樣,是同一具身體在不同時空所為。但她愛上張立憲,事情就有所不同。
最最讓他心如刀割的,是他終於發現張立憲愛上的孟悠,並不是他熟悉的孟悠,這個更好,更快樂,更健康,更完美,更新鮮(並且一天比一天更新鮮)。這個新的孟悠,絕不是從外面什麼地方突然跳進她的軀殼的,而是從來就深深藏在她的軀體深處。從未被他張大民發現過,從未由他張大民親手挖掘出來過。
他不能任由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他覺得屬於他的孟悠在逃離他,他得想想辦法。再說,他也不能以出差為名老是躲在外頭,他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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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能發現,孟悠像變成另外一個人。學校裡她與戚老師最親厚。小戚最早發現她身上的變化。容光煥發。
戚老師來找孟悠,約她下班後一起去澡堂。澡堂在學校對面。浴票是學校發給教師的福利。剛入冬,票子就發下來。天冷,哪家也燒不出那麼多開水,本市又不供暖——據說是建國初年,華東局領導發揚風格向中央提出這個建議的,煤很緊張,長江以南地區不再用燃煤供暖。
但孟悠這段時候天天夜裡跟張立憲住在高階賓館裡,似無此需要。
“喲,搭上闊小叔子,就不帶窮人一起玩啦?”
“你胡說什麼。”
“說得不對啊?你看看你,衣服貴得我們看都看不懂。”
“誰說貴?”
“嘁,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嗯,你整天陪豬玀散步。”
“嗯,陪你這頭豬散步。你看看你,心寬體胖的。”戚疾速伸手,在孟悠的奶上捏一記。
“我胖啦?”孟悠有點擔心。
“陪我洗澡吧,我檢查檢查。”
孟悠真的陪戚老師去洗澡。一個是她想搞好群眾關係,有些風言風語傳出來,有幾個嘴巴特別閒的八卦老太太已開始議論她。另一個,她有些不服氣,要跟小戚比比身材。
在更衣室脫衣服,戚老師嘴裡不停嘖嘖。孟悠連內衣都是手工製作的日本高檔貨,絲綢要縫得那樣挺括,那得有多難,多花工夫。
要好姊妹總歸是要好姊妹。戚老師對孟悠沒壞意。洗完澡,照老習慣穿上內衣躺在沙發上喝茶。幾句一說,話題漸漸隱私。
“張大民還在出差?”
“嗯。”
“那你肯定有問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