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林弘山毫無心理負擔,反正這小子欠自己的。
入秋了他喜歡燙一點的水,林弘山扭了扭頭,脖子咔咔的響。
那雙在熱水裡浸泡過的手落在他脖頸:“脖子很僵硬的樣子。”
林弘山點點頭,葉崢嶸開始用力揉按他的脖頸。
燈光打在浴缸裡,林弘山緩緩吐氣,按了一會拍開葉崢嶸的手站起了身。
葉崢嶸和他相處久了,沒再出現過之前的窘態,垂眼拿浴袍給他披上,林弘山系上帶子,兩手漫不經心的比劃:“林家現在如何?”
“林先生是不贊同林煥文行為的,林煥文被叫去過一次之後,就收斂了不少,和溫安鴻在酒樓裡吵了一架。”
聽牆根的人聽見的內容是兩人互相指責,林煥文說溫安鴻做事不靠譜,溫安鴻說林煥文不夠兄弟,反正在這件事上難以同舟共濟了。
林弘山靜靜聽著,點了一根菸,指間夾著煙輕輕比劃:“大哥容得下我嗎?”
“這……”這個問題葉崢嶸不知道該怎麼答,猶豫了很久:“咱們清理了這麼多人,林先生應該知道了……”
是啊,都做那麼多事了,林易之怎麼可能看不出他在心虛。
可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種,林易之當初說他是林弘山,把他領了回來,他就變成了林弘山,現在再來說不是,也太晚了。
叼著煙吐出一口煙氣,林弘山兩手比劃:“繼續盯著林煥文。”
“一直在盯,只是他最近很老實。”
他哪裡敢不老實,林弘山一路走來一路濺血,還很認真老實的模樣,他氣得牙癢癢,也心底有些怕,那雙黑懨懨的眼睛似乎不怎麼想事,一味低落孤僻,略瞥一眼卻是要殺人。
煙氣緩緩吐著,林弘山盯著猩紅的菸頭,隨即勾了勾手,葉崢嶸一愣,向前靠了一些,林弘山重複了一遍動作。
可是現在已經很近了,葉崢嶸傾身離他只有一點微妙的距離了。
第45章
夜色很寂寞,林弘山第一次知道原來寂寞兩個字是這樣具體的一種深藍色,剛開始學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覺得這兩個字等同於傻子,現在他也成了傻子。
伸手把葉崢嶸攬進懷裡,他沒其他意思,只是覺得懷抱很空,心也很空,想要抓個人在手裡,有溫度的有血有肉的就好。
葉崢嶸被這忽然的一攬,心中悚然,在三爺的手搭在他腰上很久沒動之後他才反應過來,三爺在抱著他。
小孩長得成熟,但稚氣藏在眉梢眼角總騙不了人,林弘山看著這小子面色平靜,實際卻是嚇得偷偷咽口水,喉結緩緩向下沉了一下。
十五歲,是很好的年紀,撥開他額上的發,露出額頭,很好的額頭,飽滿代表聰明,方正會有擔當,以後能有出息,再看他的鼻子,再看嘴,總之都很好,順手點了一根菸,林弘山對這孩子心裡很滿意。
他像自己,爹說自己的額頭飽滿又方正,鼻樑高挺口角端正,除了薄情相戾氣眼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如果爹還在,大概會很喜歡這小子,他也是飽滿方正的額頭,高挺的鼻樑端正的口角,卻沒有薄情相和戾氣眼,他瞧著便英俊又正直。
像抓小狗一樣把這小子的頭摁在自己肩膀上,伸手捋了捋他頭髮,心裡嫉妒。
總是別人有最好的,他卻十有九缺。
囫圇打了幾個手語,問的是:“我好看嗎。”
葉崢嶸頭腦已經懵了,動作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才組裝起來,急忙回答:“三爺好看。”
林弘山不是很信,既然我好看,怎麼爹不喜歡我呢?一瞧見他的臉,好像看見蒼蠅一樣,他想爹是喜歡他的,不然不會給他帶西瓜吃,也不會借錢切肉給他過生,可眼底的厭惡也是真的。
現在回想起來林弘山才發覺,除了厭惡,還有剋制和矛盾。
為難他了,養別人的孩子養得這麼認真又這麼傷心,林弘山也只能這樣想這件事了。
認認真真的傷心了十五年,他不欠林弘山,是林弘山欠他。
思緒走到這裡林弘山便心裡難受得停不住,覺得心都空了,他罵他,教他,竹篾條在眼前晃動,耳朵被揪得通紅,這就是他人生唯一的溫暖,躺在炕上挨著身旁的溫暖身軀,抱著他的手臂,然後繼續受到斥責,面對矛盾又悲傷的眼神,剋制怒氣卻又時常憐愛後悔。
爹死的時候他心被剜了一半,剩下那一半的心在說。
終於死了。
葉崢嶸乖乖靠在林弘山肩頭,不知道林弘山的思緒已經飄回了自己的十五歲,指間夾著煙,手擱在大腿上半天都沒動一下,他也就繼續靠著,在想三爺今天又是發什麼瘋,是想溫良玉了嗎?可他又和溫良玉不像,這種問題對他來說太沒有營養了,馬上調轉思維去想另一個問題,三爺現在遇到的事要如何解?退如何守進又如何攻?
他比較喜歡這種有價值有營養的問題。
林弘山思緒飄回來的時候,發現葉崢嶸又不知道在發什麼楞,想得入神的專注模樣,一聲不吭的倒也貌合神離的靜謐,於是更放心大膽的摟著他,給貓貓狗狗捋毛一樣捋著他的頭髮,抽完半盒煙感覺差不多了,鬆開手摁熄菸頭,又點了一支菸,深吸一口點燃火光,遞到葉崢嶸唇邊。
大概是不會抽菸,對著遞過來的煙一愣,然後低下頭銜住菸頭,有模有樣的深吸一口把煙氣吐了出來,倒是很熟練,林弘山低估他了。
他知道不抽菸的人是不喜歡聞煙味的,既然這小子是要跟在自己身邊的,會抽菸很好。
葉崢嶸垂著眼抽菸,不時看林弘山一眼,這支菸遞得他摸不著頭腦,但又有些瞭然,他是主,他是僕,可隱隱的,吞吐的煙氣像同類在交換氣味。
林弘山在煙氣中瞥眼看他,這種無聲的默契無聲落下,像巨輪拋錨在海面,鐵錨沉入漆黑海洋,無聲墜落泥沙礁石中,在大海中得以立足。
所以他才這麼喜歡這小子啊。
最後揉了一把他的頭髮,站起身按滅菸頭,起身上樓,躺在床上的時候,葉崢嶸正好倒了新的涼白開進來,滿滿一壺放在桌上,他很會照顧人,母親帶大的和父親帶大的還是很不一樣,知道給他預備一壺水放在桌上,放下水壺之後回過身站在黑暗的房間中,沉默看取下一個動作。
林弘山揮手讓他離開,躺下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忽然開始回憶過去,他向來不回憶過往的,那段歲月很長,也很模糊,卻忽然在今天晚上清晰了起來,水稻田的溼冷,下陷的漆黑淤泥,溫暖的炕,和他永遠都溫暖不了的人。
他死那天自己站在炕前還是跪在炕上來著?抓著他的手感覺得到溫熱體溫一點點消散,當時好像也沒有多難過,只是很慌,慌得都沒想起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