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1-04-17 09:57:50
附文:追求的代價 下
2021-047
很少有人,在明明可以揚眉吐氣的時候,還喜歡卑躬屈膝;也很少有人,對於明目張膽的罪行(只要不是自己或自己人做的),內心會毫無觸動。既然石敬瑭本質上是一個私德還不錯的人,那他為什麼還要在對待契丹時,甘於屈辱,不惜自降國格?既然石敬瑭頗有愛民之心,那他在面對某些藩鎮節帥無法無天的胡作非為,置萬民於水深火熱之時,為什麼總是無動於衷,甚至百般袒護?
要知道,即使割讓了十六州之後,後晉朝的整體國力,也並不比遼弱。而經過亂世淘汰,百戰餘生的後晉軍隊,平均素質也不比契丹軍隊差。同時,五代不是唐末,中央集權已經重建,雖然李存勖死後中央權威一路下行,後晉朝可能達到了五代中央實力的谷底,但中央強於地方的大背景仍未發生根本改變。幾次叛亂的過程都可以看得出,只要中央禁軍不譁變,地方藩鎮是打不過中央禁軍的。從客觀實力上看,石敬瑭並不是沒有挺直腰桿的本錢,那他為什麼對內對外的表現,還都那麼軟弱?
個人認為:讓石敬瑭挺不起腰的根本原因,絕對不是他喜歡彎腰,而是他的個人能力存在嚴重短板,是五代最弱的開國之君!也許這麼說有點兒過份刻薄,應該換個說法:石敬瑭的能力並不算差,但他要追求的目標過高,超過了他僅僅依靠自身能力可能達到的上限。
要在戰亂頻繁的五代亂世開創一番基業,最重要的能力自然是打仗的本事。如果你只去看《舊五代史 晉高祖本紀一》,可能會覺得石敬瑭就是被埋沒的一代名將!有人統計過裡面記敘的,石敬瑭的輝煌戰績:
“後梁貞明三年李存勖、李嗣源與劉鄩戰於莘城,李嗣源與石敬瑭陷於陣中,石敬瑭挺身揮劍,來回輾轉苦鬥,奔跑數十里,大敗劉鄩;”
“後梁貞明四年晉軍和後梁大將賀瓌激烈爭奪黃河沿岸時,李嗣源中了劉鄩的埋伏,危急時刻石敬瑭率軍殿後,拼死掩護他撤退,才得以領兵突出重圍;”
“後梁龍德二年,在胡盧套作戰,後唐軍隊逐漸敗退,石敬瑭迎著敵軍精銳,拔出長劍,殺開血道,用身體保護李嗣源撤退,敵人幹望著他,無人敢上前阻擊;”
“後梁龍德三年,石敬瑭跟隨李嗣源觀察梁軍陣地楊村寨,部下都沒有披甲,突然敵軍出其不意,用武器掩襲李嗣源,兵刃將要刺到李嗣源背部,石敬瑭手持戰戟衝上前,用力一擊,幾個兇悍的敵人從馬上滾落下來,李嗣源才免於一死;”
…
總之,在這些記錄中,他的岳父李嗣源好像就是個浪得虛名的平庸之輩,每次都要靠石敬瑭救命,每次取勝的關鍵都在於女婿的出色發揮!但問題是,一旦把視野放寬,綜合這個時代的各方面記載,很容易發現,《晉高祖本紀》可能是《舊五代史》各章節中最浮誇,最失真的一章。
比如這一章在介紹石敬瑭的父親石紹雍(又名臬捩雞)時說:“事後唐武皇及莊宗,累立戰功,與周德威相亞。”這可以算是相當不要臉的惡捧了!回顧梁晉爭雄那段歷史,周德威有多重要,看過本文的朋友們應該都心裡有數,真正能夠與其功勳戰績一較高下的晉軍將領,也就李存審、李嗣昭、李嗣源等三人。什麼時候出現過石紹雍或者臬捩雞的名字?怎麼突然就“與周德威相亞”了?
有這頭被吹上天的大牛迎風招展,那麼接下來,關於石敬瑭那些離開自身本紀,就很難找到相應旁證的輝煌戰績,即使不說它們是假的吧,也顯然是被刻意挑選,和有些誇大了。或者,他與李從珂一樣,只適合當別人的部將。
因為,等兩川的孟知祥與董璋聯手反叛之時,石敬瑭第一次擔任大軍統帥,討伐兩川,充分暴露了他真實的軍事能力。由於董璋的嚴重失誤,在石敬瑭抵達前線之前,討伐軍就取得了一次重大勝利,奪取入蜀的最重要天險劍門關。可就是碰上開局這麼有利的一副好牌,也讓石敬瑭給打爛了。歷史上,拿下劍門之後,還能被堵住無法深入蜀地的,好像就這麼一次。這個第一,硬是讓石敬瑭給創造出來了。在與趙廷隱等蜀將的交手中,石敬瑭步步受制,頻頻失利。兩川成功獨立,石敬瑭難辭其咎。
如果說,討伐兩川還是替別人打工,不一定用全力的話,那他在太原造反,就完全是事關石敬瑭集團生死的大業了。在起兵期間石敬瑭做了什麼?他就把守城的事交給劉知遠,自己沒有直接指揮,在城中主要負責裝神弄鬼,穩定軍心。等契丹大軍到達太原城北,決戰之前的情報交流,也看得出,即使不考慮手頭實力的差距,石敬瑭的將略也明顯不如耶律德光。
後晉建立後,天下也沒有太平,先後又爆發了兩次大規模亂叛。先是範延光、張從賓之亂,後是安重榮、安從進之亂。在這兩次捍衛後晉生存權的平叛戰爭中,石敬瑭全是遣將出徵,一次也沒有親自指揮。當然,身為皇帝,坐鎮京城,不輕易親征是合適的,但你坐鎮京城,起碼得有不動如山的穩重吧?石敬瑭在聽說張從賓反叛,並攻下虎牢之後,一下子驚慌失措,竟嚇得收拾行裝,準備從汴梁逃跑!要不是桑維翰攔得及時,後晉朝可能當時就夭折!可見,在兩次叛亂期間,石敬瑭不願意親征,是他真的對指揮打仗沒把握,而不僅僅是出於帝王的穩重。
知道了石敬瑭只是一個“偽名將”,就能理解他的種種不得已了。為什麼不敢向契丹要求平等邦交,因為打不過。注意,不是中原打不過塞北,而是他打不過耶律德光,不是像某網文喜歡的口頭禪“換誰上都不行”。這一點的證明,不用等太久,等新一輪王朝更替之後,中原換上了真正有能力的掌舵人,我們就可以看出明顯的不同;為什麼對一些惡貫滿盈的節度使無底線地縱容,不就是怕他們逼急了造反。一旦有藩鎮造反,石敬瑭沒有完全的必勝信心,就算能夠遣將平定,平定叛亂的有功之臣也很容易尾大不掉,變成新的潛在威脅。所以第一次平叛弄出個楊光遠,第二次平叛弄出個劉知遠,得不償失。在這些前提下,石敬瑭在大方向上的選擇,對他而言確實是理性最優。
當然,說石敬瑭不行,是從亂世天子所需要的素質為標準來衡量的,如果只是做一個地方節度使,他還是比較優秀的。假如石敬瑭沒有成為一代皇帝,那他留給歷史的形像,可能要正面很多倍,而整個中國的歷史,也可能會減少很多屈辱。
所有的一切,怪就怪石敬瑭以平庸之才,卻不甘平庸,太有追求了!不要說石敬瑭不造反就活不了,不造反就活不了的人是李嗣源、是李從珂、是郭威,不是石敬瑭。如果李從珂真的一開始就想殺石敬瑭,之前就不會放他回太原,之後也不賦予他重權,給他不斷增兵送糧。是石敬瑭越來越過份的擁兵自重,才激起李從珂的猜忌,但在石敬瑭正式叛亂之前,除了一次酒後失言,李從珂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石敬瑭的事。造反之路是石敬瑭自己選擇的,但並不是他唯一的可選項。
當兩個選擇擺在石敬瑭眼前,要麼退讓,此生甘於平凡;要麼進取,去追求人生最高的榮光!石敬瑭沒有忍住誘惑,他選擇了追求至高之位,選擇了一個僅靠自己不可能達成的目標!於是,他為此選擇付出了代價,接下來的歷史,就不再是他可以選擇的了,於是,割地、稱臣、裝兒子、對外屈辱,對內軟弱,都成了順理成章的必然!
於是,整個華夏文明,也為他在那一刻的追求付出了代價。這個代價就像一道巨大的,久久不能癒合的傷口,最後傷裂迸發,化為《赤伶》中最傷感深沉的一句唱詞:
望燕雲,望汴梁,夢一晌…